老人见她执迷不悟,面不改色取心头血,话中隐隐压不住怒气:“只有岛主才会听信那江湖术士的信口胡言!”
他白眉倒竖,不知从哪儿变出窄口瓷瓶,黄色药粉均匀洒上伤口,而后麻利地往穆怀琴胸口缠上纱布,一丝不苟地止血包扎。
面对老人,穆怀琴收敛往常的强硬,颇有耐心地解释:“这与南南回来无关,灵偶护佑南南一生平安,我造孽太多,南南又不知在宫中受过什么罪,总要有一个人偿还。
纱布突然一紧,被用力打了个死结,她猛咳两声,正了正色,固执地继续道:“南南就算是回来了,也需要娘保他平安。”
老人正值气头上,压根不愿搭理她,对于她说的话连左耳都不进,只当她鬼迷心窍。
穆怀琴合拢衣领,虚心地做了个揖:“多谢薛老多年关照,薛神医屈尊住在花漳岛,是晚辈委屈了您。”
老人心知穆怀琴此话乃故意吐露,着实摸透了他吃软不吃硬的性子。本人甘之若饴无怨无悔,他一个外人有何立场忿忿不平。
他无奈万分地挥了挥手:“罢了,你每月按时前来木屋,灵偶我替你养些日子,让少岛主看到恐生事端。”
穆怀琴长舒一口气,老人接过灵偶,不再多说,坐回竹椅上,阖眼送客。那婴儿被人抱着,脑袋缓慢地偏向一边,又同窥视中的徐多隔空相望。
徐多如遭雷殛,他终于看清灵偶眉目。那灵偶做得惟妙惟肖,似是与他同个模子刻出。小嘴被染上扎目的艳色,大睁的眸子不再诡异呆滞,仿佛起死回生、有了灵性,流露出餍足神情。
徐多的心跳在耳边轰鸣作响,他能嗅到淡淡腥气,甚至那颗血珠也滚落他的唇间,阵阵发烫。
===
穆怀琴再次推门而入时,徐多立于窗前,背挺得笔直,眺望院中一棵石榴树。他入乡随俗也养了宠物,左臂上停着一只灰额白肚的鸽子,往他掌心里一个劲儿啄苞米粒。
鸽子发觉声响,扑棱扑棱翅膀飞出窗外。徐多回身,穆怀琴顺势走向他,徐多垂下视线,可以看见她修长的手指,那双手不似少女的细嫩光滑,食指指甲突兀得长出一截,他有些慌神,仿佛能从那洁净莹白的指尖瞥见猩红点点。
“南南一定吃了不少苦。”
徐多从她的手上抽回目光。
穆怀琴望住他,似乎透过他专注地看向不知何处。
徐多是启王爷第一个儿子,鼻眼与启王爷似是同一个模子刻出,初生时白白嫩嫩,极为可爱,在王府中很是得宠。可岁月空白出二十余年,她竟然从南南的发丝中细数出三根银白。
无论穆怀琴含了多少苦涩,这句话对于徐多本是无关痛痒。可他曾亲自为吕采媃接生、亲眼目睹宗尧出世,望向穆怀琴微露担忧的眉眼,竟平白生出些怜悯。
他不知不觉软下语气:“不算苦。”
穆怀琴足足沉默了半晌,倏忽神情一变,眼底浮现狠厉:“南南吃的这些苦,为娘一定替你一一讨回!”
徐多心中翻江倒海,沉下脸:“不必。”
穆怀琴轻笑,只当他的冷硬是小孩脾气,又静静地守着他半刻钟,有侍女轻叩房门,称晚膳准备妥当。
“南南,”穆怀琴出声打破宁静,“今日十五,和娘一块儿用饭吧?”
“……”徐多动了动唇,仍是叫不出口,张口结舌间无声地叹了口气。他轻拍了拍穆怀琴的后背,若无其事道,“走吧。”
徐多早满弱冠,自小便独立于深宫之中,可穆怀琴眼中他却仍是个孩子。小孩子都爱吃肉,徐多面前便堆满了笋干扣肉、萝卜炖活鲫、冬菇焖土鸡。穆怀琴从未亲自伺候人,她偷看了徐多一眼,面上有丝赧然:“娘做了几个家常菜,肯定不如宫里的,但都是,都是岛上自己种的养的。”
她怕委屈了徐多,自己先夹了块扣肉尝了尝,明知味道很好,心里却始终有些打鼓。
穆云垣见徐多不动,忍了又忍,抬起手臂。
穆怀琴一把打掉穆云垣刚伸出的手,杏目一瞪:“急什么,八辈子没吃过饭的!”
穆云垣委屈极了,这笋干是他晒的,鸡是他宰的,菜都是他做的,穆怀琴什么都不会,仅仅打个下手,抢去功劳不说,连他给外甥布菜也要被误解成贪吃。
一旁的封兰见缝插针地挽起衣袖,把鸡腿夹到徐多碟中,笑盈盈道:“南南,来,尝尝你舅舅的手艺。”
穆怀琴登时老脸通红,却没有发作,选了块鱼肚,挑出一根根刺,再扔进徐多碗里。
徐多怔怔地举箸,一时无法下咽。
他对尚武帝好是他身在其位,他对小太子好是他渴望得到相同回报。“无私”的情感对他而言,陌生到令他坐立不安。仿佛身下的桌椅都生了刺,扎进了他的肌肤,流入了他的血脉,汇聚在心中不曾设防的一处柔软角落。
作者有话要说:
☆、肆拾陆
扬州知府李元成跪地恭迎:“下官叩见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千千岁。”
小太子抬了抬手:“起吧。”
“殿下,徐公公的线索便是断在这里。”李元成把小太子引到了一处宅子前。他收到谕令后早早备下宴席替小太子接风洗尘,不想却被当即拒绝,一行人马不解鞍离开官府。
小太子打量着眼前的宅子,石狮门墩,红漆大门,看上去平凡无奇。
“下官已派人召集精通阵法的术士,不如待他们先行探路,殿下再做打算。”李元成见小太子沉思,出声提议。
“不必。”小太子制止他,道,“备炸药,炸宅。”
“殿下!这……”李元成大惊,“这,万一徐公公还在里面……”
小太子淡淡道:“没听明白?”
“是,下官领旨。”
不顾李元成百般劝阻,小太子一意孤行,执意要亲眼目睹炸宅过程,李元成无奈之下派人围起人墙,把小太子护在人墙之外。
所幸是一所坐落近郊的孤宅,巨大的轰隆声并未影响到周围平常百姓。无人料想宅子背后竟是柳暗花明,一条河水蜿蜒伸向远方,肉眼所见处隐隐约约有陆地浮在尽头。
天色渐沉,小太子看了眼平静的河水,挥袖离去:“李元成,这里围起来,准备船只,即日上岛。”
李元成道:“下官遵旨。”
夜深,小太子合被而眠,黑而大的眸中反射出微弱月光。
他许久不曾如此早上榻,小肥球与他同床,往往要在他身上又爬又滚闹腾半个时辰才能阖眼。作为一个脾气很大的婴儿,他从来不吝啬哭声,而此时小太子竟有几分想念那震耳欲聋、连绵不绝的啼哭,还有尧儿软嫩的脸蛋、凶残的爪子、永远停不下的小嘴。
宗尧被送来时襁褓里有一块红色的物件,小太子辨认多时才将它认出。母妃留给他的平安符几经周折,最终回到了他的儿子身上。他全然不知当年徐多将平安符盗走,也不知那平安符陪伴徐多走过几多岁月。
那符如今熨帖地贴着他的胸口,感受他怦怦的心跳。他浑身的汗毛战栗,无法平静。
翻了个身,小太子闷闷地想,父皇和徐多果真是主仆情深,派下任务自己居然一点风声都没听到。又怀揣了几分期待,或许徐多并不全是因他的不信任而走。他卷着被子一味别扭,却也不想想自己一句话随便将太监总管赶出宫去更是没道理。
天色未亮,朱红房门“吱呀”从内而开,清晨朝雾气扑面而来,小太子深吸一口气,神色沉静。
除却下人,他是府上最早苏醒的,或是说他一夜未曾入眠。待李元成匆匆忙忙穿衣梳洗完毕,小太子已然静候在外。
他恭敬地问完好,见小太子发梢微湿,连忙又补上了句谢罪的话。
小太子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刻不容缓出发上岛。
对花漳岛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贸然袭击非明智之举。小太子下船后迅速用湿布掩上口鼻,吩咐一路人马从西面丛林稀疏处探入,一路留守船上接应,自己领头往深处走去。
身后仅仅跟随一小队侍卫,小太子快步潜入向岛中,他简直是雷厉风行,部署下去已是他当下能冷静思考的极限。
然而丛林茂密,四周景色相近,绕了一圈,又回到原点。
“殿下。”有人从小太子身后走出。
“裘先生请。”小太子早有预感,李元成召集的能人异士终是没有白费,如今果真派上用场。
那裘先生细细观察一番前路,在树根发现了端倪。
“殿下请看。”
小太子走近一瞧,确是像有人刻意划下的记号。徐多习惯从顶上方画圈,在下笔处形成一个小小的尖,小太子一眼便能识出。
他舒展眉头,边跟着走边思考。
徐多武功不弱,但并不通晓阵法,最大的可能便是徐多被带入了对方的据点,也就是这个岛上,并传递不出消息。假若徐多落入对方之手,以对方闹事的性子加之徐多的身份,必是要向官府要挟示威一番。然而自李元成与徐多失去联系,花漳岛始终“安分守己”,莫非徐多已经被……灭口?
小太子脚步蓦地滞住,面色有些泛白。
“殿下?殿下?”
四周景致换上另一幅容貌,雾气不知何时已然消失,小太子收回思绪,声音闷在布巾中:“无事,继续走吧。”
再多行半里,他的余光捕捉到一只灰白相间的飞影。岛上不时有鸟类出没,可这只鸽子亦步亦趋,始终不离他十步之距。小太子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它,像是被其指引,又似乎冥冥之中在期待它的主人。
他不经意踩上一截枯枝,枯枝“嘎吱”应声而断,他也生生顿住脚步。
“奴才参见殿下。”一人的请安自矮树后传来。
小太子挡开遮掩的树叶,那人完好无缺地、以他最熟悉的姿态出现在他面前。
徐多双腿弯曲,上身伏地,前额砸在草泥之上:“奴才在此恭候殿下多时。”
小太子俯视他,垂下捂口的手臂,他小小吸了口气,道:“本宫来晚了,你有没有受苦?”
“殿下来得正是时候。灰寻不知花漳岛出路,未能将纸条传出,还请殿下恕罪。”灰寻在徐多头顶盘旋片刻,落在他的肩头。
小太子唇角小弧度地勾起,摇了摇头,向他伸出手:“徐多,走吧。”
徐多维持跪姿,像是把话说与地面听:“奴才还有其他要事,恕不能护送殿下回宫。”
小太子慢慢凝住笑意,手被晾在半空中:“何事?”
徐多不看他,沉默下来。
“父皇交代的?不能与本宫说?”小太子声音极轻,似乎怕惊动了他。
“是奴才个人的事。”
小太子微微一怔。
“本宫这些日子过得很狼狈。”过了许久,小太子小声说。
半晌未能等到回复,小太子盯着他黑色的发旋,抿了抿唇:“你先起来。”
徐多顺从地起身,没有在意褶皱下摆沾着的泥渣草碎,他好似从未忘却过身份、从未做过出格之事,将自身放置于最低,仿若从始至终都仅仅是大安的太监总管,是皇上最忠诚的奴才。
小太子凝视他,黑沉眸底倒映出他一人身影:“尧儿喜欢你,你一走他便哭了一夜。”
徐多颔首低眉,恳切道:“尧殿下尚年幼,且与奴才仅有一面之缘,假以时日自会有其他喜爱的下人……”
“可我不会!”小太子打断徐多,他感到莫名的心慌,无意识地嗫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