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的苏东剧变。从此,对危机和不稳定的担心成为一片阴霾,沉重地压在人们的心头。另一个原因是,随着改革进入利益重新分配的时期,特别是由于某些扭曲改革机制的形成,某些改革措施实际上成为掠夺财富的战争,社会矛盾在不断增加或显现。于是,社会中也开始形成一种危机式思维。
在过去的这些年中,一些危机理论不断提出来。我记得2003年的时候,就有研究报告说,10年之内,中国一定会发生大的社会危机,说得非常明确,明确地说还有七年。有人甚至认为,现在已经到了1989年社会动荡的边缘。据我所知,这些学者也是好意,是想促使政府正视某些问题,尽快采取措施解决这些问题。但这样的结论无疑强化了对危机可能性的过分估计。还有一个说法,即所谓2000美元~3000美元是矛盾多发期的说法。其实在国际学术界这也是一个没有得到充分论证的说法。不错,在有的国家是存在类似的现象,但如果分析一下原因,就可以发现,那主要是由于经济发展了,人们生活水平提高了,*和参与的要求就会增强。但在我国,近些年来尽管经济发展很快,类似的逻辑并没有出现。近些年一些社会矛盾的增多,与其说是社会发展的必然结果,不如说是我们工作中某些失误造成的。有谁能够证明2000美元到3000美元就一定要大规模地拖欠农民工工资?有谁能够证明2000美元到3000美元就一定用如此的方式进行征地拆迁?有谁能够证明2000美元到3000美元劳动者的权益就一定要受到严重损害?这些问题不就是我们近些年来引发社会矛盾的原因吗?这些问题是2000美元到3000美元阶段的必然现象还是我们工作的失误?在现实中,2000美元到3000美元的说法,已经成为我们一些人掩饰失误的一块盾牌。
所以我觉得我们要重新看待和认识与稳定有关的重要理论问题。首先是对于社会稳定要有一个总体性的判断。对此,我一直讲三句话。第一句话,经济快速发展;第二句话,政治基本稳定;第三句话,社会矛盾突出。经济持续增长为我们解决很多问题提供了余地,很多事情发生在经济迅速增长的时期还是经济萧条的时期是完全不一样的。政治基本稳定是说,对于目前的政治制度的框架,人们基本是认同的。退一步说,尽管人们对其也有种种批评,也确实存在诸多弊端,但至少绝大多数人认同目前也只能如此。有了这两条,就足可以把心放在肚子里。同时也要承认社会矛盾是突出的,我们应当正视这个现实,但对这些社会矛盾的性质与特点,要有恰如其分的把握,不能视而不见,但也不能对其性质估计过分严重。我觉得我们对于这个社会当中的大局,要有一个清醒的判断。基于这一点,我想能不能用秩序问题来代替稳定的问题,应当明确提出建立市场经济条件下的经济社会生活的新秩序。
在大约五年前的一篇文章中我提出过这样一种观点:当前的社会矛盾确实是严重的,但发生大规模社会动荡的可能性并不大;现实的社会抗拒形式,可能不是民众造反,而是破坏社会治安。当时的基本结论是,社会基本稳定,利益矛盾或小规模冲突常规化,社会治安恶化。五年多的时间过去了,可以说这个判断大体是得到了印证。在过去的十几年中,确实在我们的社会中发生过许多矛盾或冲突,其中有的问题还具有相当的挑战性,但这种挑战并不是可以对社会基本稳定构成威胁的挑战。比如失业的问题,在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曾经是一个严峻的问题,但经过10年左右的时间,这个危机基本顺利渡过了。
从目前有关的研究来看,研究社会不稳定的基本思路是分析某些社会现象的结构变数与社会动荡的线性关系,而对其中的机制与逻辑缺乏足够的关注。从这样一个意义上说,我们现在的社会尽管有许多问题,有许多矛盾和冲突,而且也可以说有些问题和矛盾还是很严重的,如果处理不好也有酿成大的危机的可能性,比如*的问题、贫富差距的问题,还有下层群体的生存问题等等,但酿成大的社会危机和社会动荡的可能性并不大。我们强调大的社会动荡的可能性并不大,不是说要对这些问题掉以轻心,而是说我们要准确判断这些事情发生的可能性和概率,不能将危机的存在作为抱残守缺的理由。相反,一定要看到,各种因素现在给我们提供的是一个相对宽松的环境,这样宽松的环境是制度建设非常有利的时期,如果把握不住这个机会,就会贻误历史的机遇。
同时我们还应当看到,社会矛盾和社会冲突并不总是消极的。美国著名社会学家科塞(Lewis Coser)在《社会冲突的功能》一书中就认为,社会冲突可以起到一种安全阀的作用,就是说可以起到发泄或释放的通道的作用。当然,谁也不会说,在一个社会中,社会矛盾和冲突越多越好,越激烈越好。但适度的社会矛盾和社会冲突,对于一个社会来说,并不完全是坏事,它可以使问题更早地暴露出来,从而为更主动地解决问题赢得时间和机会。矛盾和冲突可以在一时之间被消灭在萌芽状态,但引发矛盾和冲突的问题却不会因此而消失。关键是我们的社会要为解决这些冲突做出制度化的安排,而不是自己吓唬自己。
我们不要小看自己吓唬自己,因为这会变成一种效应,一种社会心理学称之为的“自证预言”的效应。所谓“自证预言”(selffulfilling prophecy),是指本来是错误的预言,但因为这个预言影响了后来的过程,结果本来是错误的预言最后得到了证实。稳定的问题就是如此。本来社会中有些问题和矛盾并没有那么严重,但由于把这些事情看得过分严重,该采取的有效解决措施不敢采取,使得能够解决的问题得不到及时解决,矛盾和问题日益积累,结果倒真的变得严重起来。
txt小说上传分享
中国社会结构的弹性
南方周末:在我国的学者中,您是讲问题讲矛盾讲得比较多的一位,前些年还提出“断裂社会”的概念,贫富差距更是您关注的基本问题。为什么在这同时您还特别强调社会是基本稳定的,并且不同意过高估计不稳定因素?
孙立平:为什么在社会矛盾和社会冲突频发的今天发生大规模社会动荡的可能性不大?我觉得我们必须重视中国社会结构弹性这个重要但又往往被人们忽略的因素。不能否认,我们这个社会有很脆弱的一面,但同时也应当注意到的是,这个社会本身也具有相当强的弹性。正是这种弹性,使得这个社会能够在面临严重危机的紧急时刻化险为夷。这里所说的严重危机包括20世纪60年代初期的大饥荒、60~70年代的“*”、80年代末的社会动荡等。经济体制改革以及与此相伴随的经济迅速增长更进一步增强了这个社会结构的弹性。但在我们的社会当中,过去有一个倾向,对于危机发生的可能性,往往过分地高估,对于我们这个社会本身的弹性往往过分低估。
仔细分析,这种弹性的来源是多方面的。
第一,三七开或四六开的城乡人口结构,使得这个社会有一个很大的处理社会代价的空间。20世纪60年代初的大饥荒为什么没有造成社会的严重动荡,更重要的是社会能在短时间迅速缓过来。这个因素现在也仍然存在。一个社会农村人口还占大多数的时候,是社会弹性比较大,有利于进行关键性制度建设的时期,我们不应当放弃这个机会,一些事情要抢在人口基本城市化之前做。
第二,市场经济体制的确立,有一种将矛盾或危机分散化的效应。过去各种矛盾都是直接面对政府,现在不一样了,劳资冲突是面对资方的,小区维权是面对开发商或物业公司的,即使涉及政府,也往往是地方政府,在多数情况下连省一级的地方政府都涉及不到。在矛盾焦点分散化的情况下,社会矛盾的共振效应是比较低的。
第三,经济的发展为解决和缓解许多问题提供了条件。快速的经济增长,不仅增加了民众的收入,提高了民众的生活水平,也增多了机会。这些机会的增加,增强了社会自愈的能力。在这种情况下,处理一些哪怕是棘手的问题,余地和空间也要大得多。无论如何,一些事情的解决不能拖到经济不景气的时期,或放到经济不景气的时期来做。
第四,政府掌握和运用资源的能力。起码就目前的情况来说,政府的手中还拥有相当的资源,政府也具有调动和运用这些资源的能力。这种掌握和运用资源的能力,使得政府在社会危机发生的时候,能够将这些用来救急,用来化解或缓解社会矛盾。
第五,在20世纪90年代之后,中国社会结构进一步分化,不同社会群体的追求也呈现更大的差异。在这种情况下,人们在社会生活中注意力也大大分散了。这样也就降低了整个社会采取一致行动的可能性。而且,我们特别要注意到的是,在市场化的过程中,民众的理性化程度在提高,整个社会的理性化程度在增强。
第六,精英的联盟及其定型社会力量的形成。整个20世纪90年代,发生的一个重要变化,就是体制对社会精英进行了成功的吸纳。社会精英之间的较稳定的联盟,使其具有一种定型社会的力量。尽管这种联盟会起到强化现有利益格局的作用,但其对社会稳定的作用也是不可忽视的。可以想见,在这样的一种结构背景下,大规模的社会动荡是很难发生的。
第七,“市场主义话语”的形成。在这种市场主义话语中,金钱和财富被视为最终的价值和标准,并将是否能够获得金钱与财富看做是个人能力的结果。在这样一种话语环境中,尽管一些人感受到社会的不公,但多将自己所处的不利境遇,看做是自己能力不济的结果。因此,尽管有人也会对*和社会不公正等现象不满,但最终是将其归因为“谁让咱没有权力呢”,即把导致社会不公的权力因素也归于个人的能力。这样一种话语环境无疑可以有效地消解社会不满和抗拒意识。
第八,改革开放的30年中,政府在处理各种危机和矛盾上积累了比较丰富的经验,虽然这个经验不能过分地高估,但政府在处理一些问题上还是积累了很多经验。这一点我们尤其不能忽视。
从这几个方面看,我觉得我们对于这个社会的稳定应当有足够的信心。矛盾和问题是存在的,但有两点,一是绝大多数问题不是威胁全局性稳定的问题,二是我们社会中应对这些问题的条件还是不错的。
。 想看书来
如何看待目前中国社会的冲突与矛盾
南方周末:但一个客观的现实是,社会矛盾确实是在增多,有人将我们现在称为矛盾的多发期,是有这些事实作为支撑的,您如何看待这个问题?
孙立平:上述判断并不意味着否认当今我们社会存在的种种社会矛盾和社会冲突。近些年来,由贫富差别、*、征地拆迁、失业下岗、劳工权益等引起的社会矛盾和社会问题在不断增加,有的还有激化的趋势。这都是不容否认的事实。甚至一些改革措施,比如教育、医疗、国企等方面的改革,也在引起新的矛盾,这也是不容否认的事实。但问题是,面对这些矛盾和冲突的时候,是用稳定压倒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