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上面对我说,我们应该做点什么,在这个时代?
我爬上去,看着遥远的炊烟和附近随风摇摆的晾衣杆上的衣服,茫然地说,该怎样就怎样吧,不好好活着,难道要造反?人活一世,永远在忙碌自己的事情,在历史里面,人连个蚂蚁都不如。
游忽然微笑起来,我觉得她很好看,看着她我便觉得一切都无所谓,甚至是活着。坐了片刻,她说,我们都会好好生活,百姓都是这么想的。
这段时间我时常会萌生强烈的孤独感,当我抬眼便看到叔叔而找遍古城却看不到游的时候,我感到莫名的恐惧和惊慌。我非常不能理解这些似乎不能自主的情绪变化,考虑很久,我怀疑这源于小时候的一次经历。在我十二岁那年,朋友们似乎都从视线里消失。菊月在石三郎的纠缠中离开了原来的老房子,阿飞跟随父亲外出巡游,据说是求学去了。而阿飞的妹妹小红也成天不见踪影,不知是去亲戚那里小住了还是深居在家,如果深居在家,那确实是居得很深了。而以前认识的家伙们跟我关系越来越冷漠,我一个人在外失去了所有的娱乐活动,只好终日同家猫野狗做伴。一日传来流言,说流窜过来一匹白狼,十分凶恶。但我当时独自一人不知情,仍然在外徘徊,并且我还因为偌大的场地没人打扰而喜悦激动。玩得尽兴,恰好遇见一只美丽的大狗,那狗毛色洁白,身段优雅,看得我心生敬意,对其大喊:汪汪!可惜它居然听不懂,毫无反应。我一想,错也不在它,毕竟我也不知道“汪汪”是什么意思却对人家乱喊是不对的。好比一条狗听不懂“狗屎”是什么意思,只听见两个人在对着喊“狗屎”,还以为是打招呼的礼貌用语,于是也对着他们喊“狗屎狗屎”,结果那两人就把狗打了一顿——所以说,这是一个道理。话虽如此,但我还是很希望那狗能够理解我,于是对其做了许多手势,努力表现出我的善意和对它的喜爱之情。结果却让我很失望,我发现那狗性情凶暴,和外表的美丽反差极大,举腿就在地上刨了几下,眼下就是要和我干架的意思。我惊慌失措准备逃跑,忽然身后冲过来一只杂毛老狗,只扑向白毛野狗。那杂毛狗我认识,乃是陆胖子养的,身手了得,咬遍全村罕逢敌手,在狗中的地位颇高,相当于他的主人在人群中的地位。然而需要一提的是,陆胖子养狗成患的最大原因是他爱吃狗肉,不知道这是不是杂毛老狗之流的悲哀。不过杂毛老狗往日造成的危害巨大,附近的鸡鸭猫兔终日提心吊胆,惶惶不安,想来对付一条野狗应当如探囊取物手到擒来。然而世事难预料,杂毛狗信心满满扑向野狗,野狗不闪不避,舞动前爪闪电一挥,杂毛狗当下就躲闪不及,只好举腿格挡,顿时猩红一片,我一看,杂毛狗一声惨叫,卧倒在地,全身痉挛。而白毛野狗还不放过杂毛老狗,压上去啃着对方的颈脖胸部以及下腹,场面猥琐,仿佛一个老流氓在欺负一位小姑娘。我看不下去,愤然转身,准备溜走。谁知那白狗停下撕咬,举头望白日,仰天长啸。我大惊,终于明白这个动物的危险性,但是以我的速度哪里逃得过这家伙呢!我在惊慌中和白狼对视,心中一凉,想我年纪轻轻竟要丧命于此,真是遗恨终身。当时我被恐惧笼罩,不自觉地连连后退,眼看就要成为白狼的晚餐,所幸撞上一棵大树,我立即翻身爬上树杈。白狼在树下怒目相向,却也上不上来,原来它尚未学习爬树的技能。当时我不禁感叹:天不亡我,今后我一定要发奋图强,建功立业,做一个有用之人。当然幸好只是感叹,而并未发誓,不致让自己成为一个不诚实的人。而回想那天夜晚真是无限漫长,我感到整晚巨大的孤独和空虚,世界仿佛只剩我一人(那狼还在树下,但它毕竟不是个人;就算是个人,也只是敌人,如果是敌人,我宁愿它不是人)。在悠长的时光中,我由于紧张,不停地在树上小便,但是丝毫缓解不了情绪,于是神经紧绷地过了一夜。那一夜我想到许多诸如生命和存在、过去和未来的无解的问题,困惑得如同我已死去。只到第二天醒来时,树下已不见了狼,而母亲呼唤我的声音已经响了很久。
但是随着时间过去许多年,那些恐惧的感觉我已经慢慢忘记,唯一清晰的是,那棵大树长得枝繁叶茂,盘根错节,应该也有我的功劳。
在一个傍晚,我把自己的困惑告诉了叔叔,他喝了几口茶,放下杯子,神情散漫地对我说,大概恐惧是因为你心理上害怕,寂寞或者孤独说明你在心理上是一个人。
我想不明白,说道,你好象没说。
叔叔拍我肩膀说,害怕是因为你胆小,空虚是你自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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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
道理告诉我们,平静是相对的,而改变是绝对的。这跟运动和静止的原理是一致的。我不喜欢计算时间,所以总是被时间计算。来到古城数月,就要被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所感染,然后在感情上难以割舍,可是有人跳出来阻止了这种感情的生长。
一日游在外逛街,拉着我出来晃荡,在一个店铺里,她拿起一件单衣看了片刻,转身朝我身上比对。此时后面跳出来一人,扯过我的衣服,然后睁大眼睛将一张阴沉的脸正对着我。我觉得这脸忒大,因为太近了看不清,但是头顶上的黄色毛发却很是扎眼,果然是骆冰。我知道来者不善,惊诧得不敢言语。
骆冰拉过我到角落,严肃地说,在我们古城有一个传统,如果遇到不能解决的矛盾,就需要用决斗的方式来判决。今天下午来我练武的竞技场,我们来场决斗吧!
我不知出了什么大事,更加不会说话,疑惑地看着他。
骆冰稍作沉默,似乎情绪平静,伸手拉起我又要往巷子里拐去。我看见游从后面跟了来,却不靠近,离着我们好远。骆冰朝后瞪了一眼,又拉着我走进去了些。
在拐角处,骆冰背对着我,头脑晃动不安,突然回头说道,昨天下午,我终于下定决心,忍痛杀了跟了我五年的大黑狗,给游看了,她却很冷漠,甚至还骂了我。
我小声说,可能你杀得太血腥太过残暴了吧。
骆冰说,杀就杀,难道还要温柔地慢慢杀?我变态啊?
我担心自己遭到大黑狗一样的命运,只好说道,她骂你什么了,你也骂我消消气吧。
骆冰盯着我,却不肯说话。
我盯着墙,不敢说话。
静了半天,骆冰说,你觉得我傻吗?
我无话可说,无从回答。
骆冰说,你真是个###,你相信我是不是?
我激愤,但这不是个问句,不需要我回答。
他拍了拍衣服说道,请你跟我决斗吧,这是我们之间处理问题的方式——如果你输了,请永远离开古城,你只是个外人。
我说,如果你输了怎么办?
骆冰说,我没考虑过;我不会输。你不是不会武功吗?
我一时无语,心里愤懑。
这时游从后面走来,站到我面前说,阿冰,你为什么要欺负他?
骆冰说,我没办法,命运要我如此。我是要做大事的人,不会和俗人计较。
我说,命运叫你吃屎,你就去品尝大便吗?
骆冰说,我以古城会副会长的身份请求你同我决斗,不过考虑到你的情况,时间推迟到明天上午吧,你有一天时间练习武艺——同时我以兄长的身份祝愿你在这一天时间里武术突飞猛进,到达一定的程度,从而能够和我这个古城第一的水平相抗衡。
他从我身边走过,在我耳边小声说,你这个人,刁滑得很,假如敢和我耍花枪,我就能要你消失。
骆冰走后,我心情沉重且孤独,仿佛世界剩我一人,也许就此离开,是我最可能的结果,但我绝不能就此离开,这很明显。或者我找到克敌致胜的绝招,兴许还有希望,但这是不可能的。我知道在这件事上没人能帮我,包括游,如果他们都是规矩里的人。我讨厌规矩,所谓规矩,其实就是许多人以办理公事的态度来对待私事的方法,或者是他们用处理私事的方法来对待公事的借口。
我让游回了家,因为看着她我只会难过和迷茫,她没有说话,默默走了回去。我很欣慰的是,至少我还可以命令或者是吩咐一个人,并且这个人听我的话,也许我尚有战胜对手的潜力。
整个下午,我呆在古城北面的一块空地,思索应付决斗的方法。我记得武林中的高手能够随意使用身边的物品作为武器,甚至有人能以气为剑伤人于无形。我不是高手,但我对于武功一直以来的一个看法是,武功再高的人,一刀劈下去照样一命呜呼,所以武功只是一种视觉效果,在这点上武功和舞蹈是一样的。我最不能理解的是,在精彩的武侠故事中,两个高手决斗三天三夜未分胜负,我只能认为,他们跳了三天的舞居然都没有累死,果然是高手。在我的这件事情上,我要战胜骆冰的具体方法是找到一根足够粗重的棍子,然后我一棍子砸昏那小子,因为决斗没有规定武器。当然这是理想的情况,首先我找不到这样的棍子,就算找到了,我可能拿不动,在舞台上舞着这样的家伙,可能还没打到敌人自己便累晕了。
我站了半天,一时希望,一时绝望,无法自拔。假如有个人在远处看见了我,一定不知道我在干什么,继而对我充满同情。
不知何时,游跑了过来,神情恍惚,但是比我好多了。
游说,你练不好是因为没有目标,只要有了目标,你就会有感觉了。
我顿悟,原来人的想象力有限,没有目标自然没有感觉。
游说,你打我吧,我当你的目标。
我说,好,但是我还没有找到武器。
游递给我一支竹棍,说,打我吧。
我说,不行,我连猫狗都不打,怎么能打人?
游说,你放心,我躲得开。
我挥着竹棍,眼看着游瘦弱的肩膀就要落上去沉重一击,于是撤回武器砸在自己左手上。
游拉起我的左手,看着说道,你为什么自暴自弃?
我说,砸你怕你疼,砸我就不会疼了。
游说,你长的狗肉吗?
我说,我是说你不会疼。
游忽然要哭起来,口里说,对不起。
我说,你回去呆着吧,跑出来干什么,你还没有睡醒,洗脸没有?
不经意间,太阳又滑到了西边,从我这里看过去,太阳一丝不挂,被大山慢慢吞噬。
游坐在矮坡上,不说话,又不肯回去。
我说,明天我是一定要输的,可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也许并没有什么,我一直觉得一切的事情都无所谓。世上的人都会为了自己的事忙碌,过去和现在也没有什么不同,世界虽然被人改变,可是没有人,世界也在改变。
游站起身来,捡起那支竹棍,在我身后比画几下,仿佛要落下来。我默数三声,准备锻炼一下背部肌肉。可是再回头看时,她早已走得很远了。
我独自看着落日,忽然想起自己很寂寞。并且我忽然觉得,我所以寂寞,是因为我不知道自己为何寂寞,如果我知道了自己为何寂寞,我就会不再寂寞。但是这个解释也充满了不确定和不可信——好比一个人在一条陌生的路上一直走,他却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而假如他知道了自己要去哪里,结果却还是他在这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