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本读不完的书- 第5节

　　我不再是一本书，我是分分秒秒，是永无止尽却又无人在意的存在。这样的存在是寂寞的，空洞的，看着年轮转过，却又无能为力。时间是一道可怕的影子，存在于无涯中，却在死一般的沉静中忘却所有虚空的意义。我也开始变得沉默，没有了初来乍到时的欣喜，只是更加安静地置身事外地看着云雾在书房中像游魂般飘荡。

　　书房的窗外偶尔有道光射进来，这时我总会想起那些最初的经历。

　　不知道现在那朵曾经摆在紫嫣窗口的水仙花怎么样了？直到现在，我依然记得她的容颜，她圣洁的身体，以及她高傲的姿态。只是，这么多年过去，兴许她早就化为尘土了，她是有生命的——绚烂而又短暂！我必须无奈地接受这样一个事实，当年那个承诺再也无从兑现了。

　　其实，如果当年我知道紫嫣把我带走后便永不回头，或许我会提前跟水仙花说：“我爱你！”，又或许我会跟她道别，好好地用平常的眼光与她对视。可惜一切都不能回头了——即使回了头，作为一本书的命运，也不可能由自己主宰。

　　现在的我，或许更能明白煜钦的这种变化。

　　以前的我，一直以为是紫嫣把煜钦引到那样一个状态中来的，现在我发现并不是这样。人诞生的时候，其实就已经隐藏着某种命运、性格以及灵魂的元素，并非生来就是一张白纸。就像我一样，从我被组装好的那一刻，我的身体里就流淌着那些文字，这是我决定不了的。而不同的是，有些人的元素被唤醒，有些人则这辈子都没有机会；有些人被唤醒的成分和程度不同罢了！

　　煜钦生命中其实本身就隐藏着忧伤和孤僻的天性，紫嫣在煜钦生命中的出现，只是把它们唤醒罢了。而这种忧伤和孤僻一旦被唤醒，就不再回头！从煜钦刻满伤痕的脸上，我看到了这种存在于内心的状态。他孤独、无助，却倔强地不肯向任何人求救——那个人哪怕是紫嫣，哪怕是M。

　　M一心想要从煜钦身上寻求一种改变，可惜最终得到的只是徒劳。她觉得自己很失败，这么多年，却无法影响到一个自己爱的人。其实这不是M和煜钦的失败，这只是人的局限——就像我的局限一样，我只能被动地被搁置！

　　煜钦第一本书的大卖，让他的名声不胫而走。偶尔会有人慕名而来，而这时的煜钦从不接客，多半是M在外头张罗一切，煜钦则继续躲在书房里，仿佛来的人跟他是不相干的——其实本来也不相干。在外奔波的M可以说是为煜钦挡风挡雨，这本该是一个男人做的，可是M心甘情愿——因为当年的那句“我不后悔！”

　　有一次，刚好M外出，有个访客的声音飘到书房里来：“请问煜钦先生在家吗？”

　　煜钦很不耐烦，最后只得冷淡地说：“煜钦不在，你别来了！”

　　最后，我听到脚步声渐渐微弱，走远。。。。。。

　　终于有一天，煜钦在书架前游逛的时候，看到了我。他重新取出我，开始静心地阅读我。他每一页都看得很仔细，像是初相识，又像是在往日的故事中寻找新的涵义。

　　可惜这时的我早已心灰意冷了，再击不起半点涟漪。我的平静是时间酿成的一杯酒，饮过的人必然泪流满面。

　　煜钦仔细地彻头彻尾地把我读完的之后，他静坐在书桌前，表情是呆滞的，眼中却有些红润。经过时间的洗礼，他已经没有能力再放声大哭了，那些激情滂湃、慷慨激昂他早已承担不起。

　　这时M端着晚餐走进书房，看到摊开的我忍不住地询问：“这么多年了，你还在看这本书？”

　　书桌前的煜钦抱着M的腰，像个孩子，把头靠在M的腹部。良久，他才说：“我发现。。。这么多年来。。。我从来没有。。。认真地看过。。。那本书！”

　　M慈祥地摸着煜钦的头，安静地柔顺煜钦凌乱的头发，一句话也没说，独自流下泪来。

　　煜钦从我身上取出那张卡片，交给M：“这么多年来，有一个秘密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或许我们之间应该有起码的坦诚，所以。。。。。。”

　　M把卡片重新放回我的身体里，合上。“那张卡片在很多年前我就看过了。我知道她在你心中的地位，她走了，我愿意伴随你！也许这句话我在很多年以前就该说的，只是。。。。。。对不起。。。。。。”

　　煜钦满脸惊讶。不仅仅是因为M的坦诚，而更多的是她的大度与自信。没有多少个人愿意接受这种不平衡的爱和关系。有这样勇气和决心的人，其实也不仅仅是自信，而是坚定而持久的爱。

　　如果说那次求婚让煜钦感受到了M爱的勇气与滂湃；而这次，则让他看到了M的爱中深藏的坚韧。

　　煜钦是感动的——多年来沉淀下的情感在那一刻被搅动。“我没想到。。。我真的。。。没想过。。。你会。。。。。。”

　　M微笑着：“现在都过去了，不是吗？”

　　“。。。。。。”

　　M：“原来我还是没能战胜她！”

　　煜钦：“不。。。不是你想的那样。。。我。。。”

　　M：“你别说了，我明白！我都明白，这是我的局限。”M神情有点黯淡。

　　煜钦：“谢谢你，这几年。。。。。。我。。。。。。”

　　M：“我们是夫妻，不存在‘谢谢’这个词！虽然我们各自理解的‘夫妻’涵义未必一样，但我始终坚定地相信一些东西。”　

　　煜钦：“。。。。。。”

　　M转身，在离开书房前，她跟煜钦说：“有时间你应该多去公园或者湖边走走，我不是想改变你，我只是觉得，你应该可以学着了解外面的世界。我们不是孤立的，从来都不是。”

　　几天后的一个夜晚，M端着咖啡走进书房。

　　M放下咖啡：“煜钦。我们需要谈一谈！”

　　煜钦头也不回：“你等一下吧，等我写完这一段！”

　　M便心平气和地坐在煜钦旁等。就这样过了几个小时，咖啡也已经喝完了，而煜钦所谓的“那一段”仍未写完，他看着空空的杯子，想喊M再冲一壶，回头一看M就在身边，满头雾水：“你怎么还在这里？这么晚了，还不去睡吗？早就叫你不用等我的。”

　　M带着疲倦的双眼说：“我想我们需要谈一谈！”

　　煜钦：“什么事啊？”

　　M：“我想要有个孩子！”

　　煜钦：“好啊！你可以领养一个，这样的事不需要跟我商量的。”

　　M坚持：“我是说我想要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孩子——趁我们还来得及。我很快就要绝经了，以后可能就再没有生育能力了。你知道，我们都不再年轻，有些事等不了的。”

　　煜钦沉默了少许。“。。。。。。你还是。。。领养一个吧！”煜钦自己也恨透了他的这种冷漠与绝情，可是他却无能为力。并不是他没有能力和M创造一个孩子，他畏惧的是其他的事。。。。。。

　　M无奈，只得离开，走之前她对煜钦说：“那一晚，我以为你和以前会有些不一样的，看来。。。。。。我还是错了！”

　　其实，煜钦为M确实改变了很多——甚至改变了自己一生的轨迹，只是M不知道罢了。

　　从一开始，煜钦的生命中就根本没有“婚姻”这个词。只是因为M那次求婚，只是因为感动，他违背了自己的生活，第一次改变自己的原则——那是他人生中最大的一个原则。为了坚持，他选择与书房为伴，把自己封锁起来。

　　我现在终于知道，煜钦性格里的孤僻，他要躲避的不仅仅是人，而是整个世俗的生活世界。我不知道他在遇见我之前经历过什么，无法知道他这种坚持的根源。我只是恍惚地感觉出他厌恶婚姻，厌恶世俗生活的轨迹，厌恶平凡的心力交瘁的幸福。。。。。。他像一个困兽，极力想要跳出世俗的牢笼。

　　只是，那个世界太大，他太渺小，无处可逃，他只能找个安静的地方把自己隐藏起来，就像一个恐惧的松鼠，把树洞挖得很深很深。

　　这样的人是懦弱的，存在于一片不合理之中，却又无从改变，只能一味地逃避。这样的人也是凄凉的，看着世界中陌生的面孔在眼前穿梭，却感觉不到一丝温暖。这样的人有坚持却也自私，因为心中的那份坚持，他不可能在乎旁人的感受，他的眼中最重要的永远是他那个飘忽不定的梦，而不是某个人（这也是M存在的悲剧）。

　　所以当M说要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孩子的时候，他的心中是有一种悸动的。他感觉他正背离自己的轨道越来越远，甚至开始有找不到自己的恐慌。在这个世俗的世界里，他有太多角色是自己不愿扮演的——其中一个就是“父亲”。有身份就注定了有义务，他更不愿背负那些不必要的责任。作为丈夫，他已经很失败了，他不想自己再失败一次。

　　几天后，M端着咖啡进书房来，跟煜钦说：“我们离婚吧！我想放弃，我坚持不下去了。”

　　煜钦头也没抬：“嗯。。。好！”这样的口吻，似乎是在回应一件与他不相干的事。

　　M最终绝望了：“过几天你会收到律师事务所送来的离婚协议。”

　　煜钦：“。。。。。。”

　　离开书房的时候，M红着眼睛对煜钦说：“我走后，会给你安排一个佣人，我会告诉她该在什么时候给你端早餐，什么时候给你送咖啡，什么时候催你沐浴。”她仍不甘心，“你曾经也是爱过我的，对吗？”

　　煜钦：“。。。。。。”

　　M面对煜钦的沉默，只好无奈地关上房门。

　　打那以后，我再没有看到M进书房来。那个时代，对于M来说，是彻底地绝望地结束了；而对于煜钦而言，却又似有若无，好像从来没有过。

　　第二天，书房里一个陌生的年轻女人端着咖啡走进来。

　　煜钦接过咖啡，打量了一下这个陌生的女人：“你是谁啊？谁叫你进来的！”

　　“先生，我是您太太聘请我到这里来当您的佣人的，有什么事您随时吩咐。我一直都很喜欢您写的书，能为您服务，是我的荣幸！”

　　“哦！这里没什么事了，你下去做你自己的事吧。”

　　佣人似乎没听见，看着这满房间凌乱的书和废纸团，她便着手帮煜钦整理。

　　“你在干什么？”

　　“你这房间太乱了。我帮你整理一下！”

　　“不用了！你下去吧。”煜钦开始有点不耐烦。

　　“这个房间的烟味太浓了，我帮你拉开窗帘，开窗透透气吧！”说完，佣人就停下来，向窗子走去。

　　“我说了不用了。你下去！”煜钦终于命令道。

　　佣人只好离开，留下煜钦一人在书房里。

　　过了很久，煜钦才从书桌旁站起来，走向窗户旁，拉开窗帘。强烈的光射进书房，使习惯了阴暗的我很不自然，也使煜钦那双见光流泪的眼睛渐渐闪动着少许泪光。

　　他打开窗户，转身看看屋里暴露在阳光下流动的烟雾和凌乱的书以及纸团。时间就这样流过，外面的世界斗转星移，而这个房间的一切却依然如故。

　　可是，人是逃不过时间的——就像逃不出宿命一样。他看看玻璃窗户上反射过来的自己，胡子已经很长了，头发也有点乱，竟然有几根白发。

　　他自言自语：“是该好好整理整理了！”

　　煜钦叫佣人取来刮胡刀，镜子和梳子。。。

　　看着崭新的自己，煜钦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竟然动情地问佣人：“你觉得我现在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