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略自顾自下了结论。
低着头的苏浅醍沉默了许久之后,悠悠笑起来。
“啰啰嗦嗦的,尽说些自言自语的话,还真是你的风格。”
这就是商略式的告白了,亦可能是他的极限,他们本来就都不是善于表达自我情感的性格。
商略看着那人黑乎乎的头顶,嘴角亦有笑意。
这辈子只此一次的表白,一点都不烂漫,环境也不怎么美好,但是的确适合这血雨腥风里过的两人。
突然,有一个人走了过来,对商略行礼,“商大人。”
商略和苏浅醍都不知道这就是追了苏浅醍几百年的那位判官,商略还算客气地颔首示意。
“本官是来传达冥王的指令的。”
“冥王怎么说?”商略正色。
判官微笑道:“王说,只要商大人和吞魂随本官去见一个人,您就可以带走他了。”
“见谁?”
“您见了便知。”
商略与苏浅醍随那名判官离了冥府,门口的鬼差本想上来给苏浅醍戴脚链手铐,被判官拦下,看了眼商略道:“有商大人在,这些摆设就别拿上来了。”
商略不置可否地笑笑。
就这样一路出了冥城。过奈何桥时,苏浅醍好奇地伸出头打量桥下的忘川河,河水清澈见底,他却能听见里面不断传来人哀嚎的哭声。
舀汤的女子并不如传说中那样苍老,挽着发髻,看起来就是个三四十岁的寻常妇女,看见他们,便微笑地过来打招呼。
“这便是商大人吧?”
判官看起来和孟婆十分熟络的样子,“是啊,婆婆天天呆在这,消息倒挺灵通。”
“想不知道都难啊,光是今日闹出的动静,怕是都已经传到妖界了。商大人好魄力!”
孟婆又看向苏浅醍,这一眼望去,满满都是惊叹,“想不到,想不到,千百年难得一遇的吞魂,还是魂力深厚至此的,真是难得!”
“您还见过其他吞魂吗?”苏浅醍问道。
“见过!有一个还是从我这臭水沟里跑出来的呢,但是他们的力量,都及不上你!”孟婆笑起来的样子颇为豪爽,虽然容颜不老,对着他们时却有股看待晚辈的慈爱,她这样一说话, 顿时让人觉出沧桑的意味,也意识到,这位可是冥府建立时就一直在这桥头的了,论辈分,冥府中还真没几个比她资历老的。
“他们哭什么?”苏浅醍又看向桥底。
“人总是要到死了以后才想起来自己还有什么该做的没做,你能听见声音,却看不见东西,那是因为,这忘川河的水,就是人死时悔恨的泪水汇成的。我在这的岁月自己都数不清了,可这不停流淌的河水从来没有减少过,可见,不管过了多久,不管到了什么时代,人类对于认清自己,也没个长进。”
苏浅醍点点头。
判官着急上路,自作主张同孟婆道了别,一妖二鬼接着走了。
孟婆含笑目送他们,吞魂无人性,更不会与冥府的人心平气和地交流,她这是第一次和吞魂交谈,但是她一点也不排斥苏浅醍,看到苏浅醍和商略并肩而去的背影,她的眼中反而充满了慈祥。
判官带着他们似乎没走多久,但是不经意间就发现自己已经离冥城很远了,冥城外露骨的荒凉,无边黑幕映衬这光秃秃的黑沙土与焦黑的树,苏浅醍觉得放眼望去都是一样的景色,也不知那判官是怎么辨别道路的。
又走了许久,一座独立的小院子突兀地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与周遭风景相比,这普通的农家小院简直就让人眼前一亮。院里种满了不知名的花草,还有葡萄架上墨绿的藤蔓,一方石桌,一把竹摇椅,彰显出一种与冥界格格不入的悠闲恬适。
判官领着他们到了小院的木门前,对那摇摇欲坠的小木门敲了三下。
里面没有回应,判官又敲了三下,一模一样的频率与力道,多敲一下都不敢。
这一次,从院子里传来了一个女人柔柔的声音,他们注意到,声音来自密集的植物丛里。
“是谁呀?”
“熊姑娘,冥王着下官送两个人来见你。”
那丛丛被培养得极好的草样植物窸窸窣窣地一番摇晃,一位穿青色古装的年轻女子走了出来。那女子浓眉凤目,鼻梁高挺,较一般女子身形高挑健壮,衣摆衣袖随性卷起,颇有种不让须眉的英挺风情。
她的手上沾满泥土,看到他们也不羞怯,大方一笑,挥手招呼道:“自便进来坐吧,待我收拾一下。”
边说着去院中一个带水眼的蓄水池子里洗起手来。
判官这才开了门,带他们坐到石桌旁的竹椅上,自己却只站在一旁候着。
熊姑娘回来后,大咧咧往摇椅上一躺,顺手捧了桌上的茶碗,眯着眼打量他们,准确的说,是在看苏浅醍。
判官一作揖,“人带到,下官这便告辞。”
“行了,你回吧。”
留下两个难得老实不吭声的家伙,苏浅醍是这被放走的事还没板上钉钉,不敢造次,商略则是心底自有考量,他听到判官称这女子熊姑娘,加上一些传闻,隐约猜到了这女子的身份。
如果真的是那位,那么就是为了苏浅醍,他也得对着女子客气些。
☆、回归
“有人衣青衣,名曰黄帝女妭。蚩尤作兵伐黄帝,黄帝乃令应龙攻之冀州之野。应龙畜水,蚩尤请风伯雨师,纵大风雨。黄帝乃下天女曰妭,雨止,遂杀蚩尤。妭不得复上,所居不雨。”——《山海经》
熊姑娘盯着苏浅醍,口中啧啧做声,“冥王端的打得好主意,自己解决不了,拿我开刀。”
商略稍微探了点身子,“姑娘令尊可为轩辕?”
“咦?刚才没注意,你这小猫身上也有些意思。”
第一次让人这样叫,商略脸一黑,苏浅醍则是没忍住直接笑出了声。
熊姑娘这才回答商略:“你既然知道我的身份,大概也知道冥王让你们来的原因了。”
“姑娘若肯帮忙自是感激不尽。”
熊姑娘将茶碗端到唇边,嘴角噙着笑,不语。
一直摸不着头脑的苏浅醍有些惊奇,商略难得对一个人这么客气,不仅是因为这女子显然来头很大,他直觉知道这其中还是为了自己。
熊姑娘似乎察觉他的疑惑,主动解惑道:“你不知道我的身份不奇怪,现在还记得我的,也没几个了,他们大概都以为我早死了。这里的人叫我熊姑娘,可很多人称我的父亲作轩辕氏。”
轩辕氏。
苏浅醍吃了一惊,眼前这个看起来英气十足的年轻女子的父亲居然是黄帝。
随后,苏浅醍知道了,熊姑娘是黄帝的女儿妭,这个身份还有一种名字,叫旱魃,是一种可以引起旱灾的怪物,《诗·大雅·云汉》中言“旱魃为虐,如惔如焚”,当年黄帝与蚩尤大战,蚩尤请来风伯雨师,以狂风骤雨对付应龙部队。于是,黄帝令女妭助战,女妭阻止了大雨,最终助黄帝赢得战争。但女妭却因感染了人间的污秽浊气,从此留在了人界。再后来,时光荏苒,时过境迁,妭不知怎地定居冥界,除了冥王,极少有人知道这位作风豪爽的女子便是当年声名显赫的轩辕氏公主。
对于旱魃,苏浅醍也隐约听说过一些民间传闻,这是种近乎于魔的鬼物,有实型,类似于僵尸,只是比僵尸的级别高了许多档次。现在看到熊姑娘,显然旱魃比他了解得神秘与强大得多。
熊姑娘笑意盈盈,伸出一指隔空勾画着苏浅醍的眉眼,“吞魂之身,人类之魂……当真难得,倒也算符合条件了,若能成魃,彻底抑住凶性,也算得上天地奇物。”
“什么?”
苏浅醍一愣,便被熊姑娘一巴掌拍在肩上,险些吐血。“小子,算你走运!姑奶奶好久没见生人了,帮你一次,以后记得孝敬!”
商略在一旁问:“可需准备什么?”
“唉没那么麻烦!”
苏浅醍还捂着胸口在心底骂娘,就又让熊姑娘捏着鼻子,将一直端着的茶碗挤到他牙间灌了下去,一股酸苦味顿时充斥苏浅醍的口腔。
“尼玛……这什么呀!”
苏浅醍难受得脸都皱到一块儿,声音也哑了。
商略似乎不经意间动了动鼻子,居然也克制不住地捂住了鼻尖,立时被苏浅醍扫了一眼——不仗义的野兽。
熊姑娘好似恶作剧得逞一般奸笑,“别不知好歹!姑奶奶的宝血,你当那么好放的?别人求我都不给呢!”
原来这正是熊姑娘身上的血液,难怪她之前说冥王拿她开刀,原来所言非虚。
到了这一步,苏浅醍哪儿还会不明白他们的意思。吞魂虽说发生了变化,但是毕竟骨子里那种嗜血的欲望还在,别看苏浅醍现在很正常的样子,但是不加以控制,上次发生在煮鬼王身上的事还会频繁出现的。冥王虽说不打算杀他,但显然也不准备让一个随时可能失控作恶的恶鬼在外面乱窜,所以拜托熊姑娘将苏浅醍变成旱魃,即拥有了实体,也能让他彻底掌控自己的力量,理智使用它们。
嘴里那股怪味始终散不去,苏浅醍忍着恶心感开口:“这就成了?”
熊姑娘一瞪杏眼,“哪儿有那么容易的,你就给我在这呆着吧。”
没想到一听这话,商略不干了,皱着眉质疑:“他要留这?呆多久?干什么?”
他这巴巴地跑到冥界来,不就想带回个那啥啥嘛,这人倒是救出来了,又不能跟自己走这算什么呀。
大概猜到两个人的关系,熊姑娘笑得意味深长,故意拉长了声调道:“这个嘛~得看姑奶奶心情了。我告诉你们,把吞魂转变成旱魃,我也是第一次做,说简单吧,这其中还有什么凶险,那可就听天由命啦!”
两个人都不是被人威胁还能忍的性格,可是这一次基本上是关系了苏浅醍的前途,两人只好忍气吞声,“那你想怎样?”
“嘿嘿,先住下再说吧。要把你变成旱魃,还需要一些措施,这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成功的,以后每天你都要喝一碗我的血,其余的,尽皆交给姑奶奶便是!”
一听到每天都要喝一次刚才那玩意儿,苏浅醍就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齐唱《黄河大合唱》,他谄笑着讨好道:“这每天喝一碗,您受得住吗?伤了您的身子可不好,要不,还是免了?咱慢点来也行!”
熊姑娘却一针见血地点破了他的小心思:“少来!姑奶奶的血放身子里也没用,刚好找个机会排出去换换血,用不着你给我费心!”
女妭毕竟非人,旱魃本就近似僵尸,所以对血液的需求不及其他生物。苏浅醍一想到自己每天都要喝人家的废血,就嘴里发苦,熊姑娘活了这么多年,这血也不知道搁身体里多久没放了,不止是废血,还是陈年老血……呕!
就这样,商略与苏浅醍开始了暂住在熊姑娘家的日子。他二人觉得这女妭虽然是个挺奸诈的老妖怪,但是多处几日也就知道她是无聊了,留他们下来也没为难过两人,每天就是逼他们帮着一起拾掇院子里那些花花草草。
苏浅醍不认得,可商略是知道一些的,那院子里随意栽种,看起来普通的植物,其实都是些少见的仙葩奇草,有些能救命,有些则凶残堪比野兽,熊姑娘一人全都拥有不说,还丝毫不当回事地随性种到了一块儿,商略可不认为这是熊姑娘没常识,那么只能说明这个豪迈的女子比她表现得还要可怕。
除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