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娘揉了揉眼睛,说:“难道我——”
“他就叫马孔多。”我说,“一个考古学家。”
马孔多现出极其温柔的表情,一如他以往求欢时的神态。他向老板娘伸出手,但她却视而不见,她只是贪婪地望着我,样子有点像个同性恋者。
“请问你的名字?”我问。
“秋棠。”她将酱豆摆上桌子。
“秋棠,可不可以让马孔多进里面烤烤炉火,他的衣服还没干透。”
秋棠眨眨眼睛:“没问题。”
马孔多以极其敌意的目光打量了我一番,愤愤地进里屋去了。我坐在他的位置上,而秋棠则坐在我的对面。她将一根筷子竖在我面前,问:“看得见吗?”
我点点头,她就起身去窗台那拿了两个酒盅,又返身进灶间取来瓶玉泉白酒,说:“咱们喝两盅。”她抬起手腕看了看表,“时间还来得及,不会耽误你上车的。”
秋棠嫌室内光线太暗,她拉亮了灯,我见天棚下吊着两盏马奶子形状的灯,灯光非常柔和,很有点情调。而秋棠的发髻、肤色和眼神也有点像日本女人。
我们干了一盅酒,顿时感到热乎乎的。
秋棠说:“你不想一个人去看白夜吗?我担心马孔多会着凉生病,也许他要留在塔河。”
“他病在这儿,谁照顾他呢?”
“当然是我了。”秋棠给两个酒盅都满上了酒。
我吃醋地说:“你这么漂亮的一个女人照顾他,你丈夫会生气的。”
“我丈夫他不介意,他巴不得我找个男人呢。”秋棠用手捋了一下刘海儿, “要是他现在回来,撞见我和一个男人在一起,正中下怀。”
“他心理变态?”
“不,他有个相好的,比我大三岁,是个寡妇,在家当裁缝,有两个孩子,离我这不远。他天天和她睡,到我这里吃饭。那女人把他迷得不行,他要和我离婚去娶她,我不同意。”
“既然这样为什么不离婚呢?”我问。
“我还爱我男人。我想他新鲜几年之后就能回心转意。他说那女人比我强多了,我想不透。人没我俊,脚长得像鸭掌,而且还是黄牙齿、薄耳垂,大概上了床浪得很吧。”秋棠轻轻叹了一口气,又干了一盅酒,弄得两腮绊红。
我说:“我更不能让马孔多留在这里,何况这次是专程来看白夜的呢!”我挟了一粒酱豆,对它的味道赞不绝口。
秋棠笑了:“你那么舍不得他?”
我说:“我只是不想和他在塔河分手,这是个缺乏诗意的地方,到处都乱糟糟的。”
秋棠顺下眼睛,低低地哦了声,然后说:“塔河。”
雨仿佛小了一些,窗口也亮了,似乎有行人的影子从窗前飘过。我感到是出发的时候了,就进去召唤马孔多一起上站,不料他已偎在火炉旁深深地睡着了。他的脸膛看上去极其平和,他把手搁在胸脯上,朴实得像个牧羊人。我已经有很久没有见到他这么香甜悠长沉睡不已了。开往西林吉的火车离塔河很近了,我感觉它已驶过塔尔根,正咔嚓咔嚓地穿过雨后苍翠欲滴的原野,向沿途的旅人扬起热情的臂膀。马孔多和我曾是多么热切盼望雨后的旅行啊,湿润的空气,散发着浓郁的植物气息,小鸟的叫声特别诱人,还有沿途不期而至的水鸭子、野兔、山鸡,是多么鼓舞人心啊。旅行的兴奋促使我摇醒了马孔多,他揉了下眼睛,将手伸向我,我拉他起来,他轻若云絮。哦,可怜的人!
我们告别秋棠,推开店门,这才发现阳光已经射向水洼,但潮气仍在塔河街头四处弥漫。不甘寂寞的生意人推着满载货物的架子车走出家门,鸡也一路小跑着奔向垃圾堆。
我们俩准时抵达车站,然而火车并没按时而至,要晚点一小时十分。我们像两只又蠢又笨的候鸟怀着误判春天来临的感觉大失所望地互相看了一眼,无精打采地靠在出站口那湿漉漉的绿栅栏上。
“知道为什么晚点吗?”马孔多问。
“下雨的缘故,火车不好开。”我说。
“聪明。”马孔多点起一支烟,不无嘲讽地挖苦我,“什么时候你能不这么高智商。”
“床上。”我说,“那时低智商。”
“未见得。”马孔多快意地喷出一口烟,嬉皮笑脸地说,“打个折扣还可以。”
“当然,比起有些女人,我就算是败坏了你的胃口。”我像青蛙一样气鼓鼓地说,“以后不会再吊你胃口了。”
马孔多用手指划了一下我的脸庞,这是他道歉的一贯动作。
“我把烟盒落在荣兴清真饭馆了。”马孔多说,“你在这儿等着,我把它拿回来。”
“亲爱的——”我阴阳怪气地拉长声调,“你不是一向以真实自诩吗?”
“好吧,实话实说,我想看看秋棠。”马孔多将烟扔进一个浑浊的水洼里,指着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头说,“到了这般年纪,我会什么想头也没有了。”
我点点头。我说:“你去吧,在炉火旁做爱肯定很有情调,只是别误了火车。”
马孔多一边申明“只是看她一眼”,一边喜不自禁地将他那个没什么内容的旅行包扔给我,像发情的狮子一样朝荣兴清真饭馆去了。
该死的晚点列车!我将脖子仰得高高的,看晴朗的天空。馒头形的白云就跟秋棠的发髻一样俯视着我。骑自行车的人将铃声闹得很响,一列货车伴着刺耳的汽笛进站了。
时光从大街小巷悄悄流逝。半小时过去了,我猜测马孔多和秋棠正在兴头上,所以就大声给自己唱几首歌。茫然唱了一刻钟,看看手表,估计该是他打道回府的时辰了,于是眼前就出现马孔多紧闭着嘴巴穿衣的情景。这样想着,远远看见清真饭馆蓝色的幌子平静地垂在屋檐下,一个男人急匆匆地从里面出来,他戴着不合时宜的炫目的白手套,这引起了我特别的注意。他是这店的顾客还是秋棠的什么人?他如果是秋棠的丈夫,会不会一时恼怒将马孔多给揍一通?晚点火车已经要按晚点的正点进站了,我飞快朝那家饭馆跑去。店门敞开着,我嗅到了屠宰场才有的血腥气。六张桌子板着老面孔呆在原处,马奶子形状的灯虚弱地放着光。我冲进灶间,见马孔多正站在火炉旁打哆嗦。他的脚下,是秋棠那美丽的尸首。秋棠身上有多处刀伤,脸倒是没有伤痕,苍白美艳,她身下的血发乌了。
“你杀了秋棠。”我拉了一下马孔多那冰凉的手。
“我从来不会杀女人的。”马孔多战战兢兢地说,“是她丈夫杀的,他戴着白手套,就当着我的面。”
“他撞见你和秋棠做爱了?”我不敢再看秋棠一眼。
“恰恰相反。”马孔多说,“我一进来就发现秋棠和一个男人滚在一起亲热。那男人做完事,就凶相毕露,他戴上白手套用刀刺秋棠的胸脯。我大声制止他,他一点也不理会。秋棠这时发现了我,她大声呼唤我,我丈夫要把我杀了,快救我呀,马孔多!”
“你为什么不去救她?”
“因为我从没见过人杀人。我想看看人是怎么杀人的。”马孔多说,“那把匕首被扔进炉膛里了,它要被烧毁了。”
“我们赶快走吧,否则你会被那个杀人犯给杀了!”
“我是目击者,我要报案。”
“可是我们的目的不是当证人,而是去漠河看白夜!”我说,“何况到了法庭你说得清楚吗,你为什么不阻止他杀人?”
马孔多嗫嚅道:“看完人杀人,想救她已经晚了,事情往往就是这样。”
我强拉硬拽将马孔多拉出荣兴清真饭馆,我用胳膊轻轻带上门,让血腥气暂时不要冲出屋子,也不能让我的指纹留在门上。一切都会结束的,会有人发现秋棠的尸首的。
我和马孔多走向检票口的时候,火车已经进站了。我们做出镇定自若的样子。塔河是个大站,下车的人很多。有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臂戴黑纱捧着一个骨灰盒走下来,立刻就被一堆披麻戴孝的人给围住了,他们的哭声给出站口增添了悲凉气氛,无疑那是个客死异乡的人。这真是个晦气冲天的日子,我们总是与死亡不期而遇。我们走上七号车厢,车厢里的人已经不多了,我们择了靠窗的位置坐下,马孔多有气无力地一头趴在茶桌上。出站口那里的人由密渐疏,阳光将月台照得遍地生辉,去西林吉的火车终于在一声忧怨的叹息中驶出塔河站,我的心渐渐踏实起来。杀人魔城毕竟在我们的生活中已成为昨日的风景。当植物越来越繁茂的景色妖烧地出现时,我温柔却是果断地推了推马孔多,我说:“看窗外的景色多迷人。”
马孔多将头抬起来,泪流满面,他失态地大张着嘴问我:“生命就这么不堪一击?”
我说:“记得你跟我说过,有一次你们在挖掘一座明朝的房屋遗址时,突然发现墙角处有一具男尸。尽管只剩下了骨头,但这些骨头却被麻绳缠绕着,可以想见他死前是被人五花大绑着。你当时不是感叹过:生命可以以任何一种方式结束吗?既然如此,平静地死去和被人谋杀其终极意义不是一致的吗?”
马孔多用手抚了一下我的脸庞,他温存地说:“好吧,我们想想白夜的事情,想想那夜在黑龙江边会不会赶上渔汛。”
“说不定你会遇见一头异常俏丽的母鹿呢!”我笑出了声。
遭遇漂流队
我和马孔多住进西林吉北陲饭店的时间是六月二十日凌晨一时。本来我们是在十九日午夜十一时下车的,由于车站离城里很远,加之没有接站车,所以只好踏着星光徒步进城。临近夏至,高纬度夜晚的天空十分迷人,干净明澈得能看清白云那优雅的暗影。一些素不相识的人也放开大步在路上匆忙走着。我们经过一座白石桥的时候,马孔多伏在栏杆上呕吐不止。我明白那是凶杀案带给他的生理反应。他呕吐完,站在桥头点起一支烟。大草甸子尽头的山看上去是幽蓝色的,风将马孔多的头发吹得格外浪漫,我偎在他身边,说:“忘不掉秋棠?”马孔多将烟熄了,示意该上路了。
北睡饭店马蹄形的空场上停了许多大大小小的汽车,可以想见来这里看白夜的人有很多。一楼服务台趴着一个穿红衣裳的值班小姐,大概是不胜倦意,我们的到来并未惊动她。我乘机征求马孔多的意见,我们是住在一起呢,还是分开?马孔多耸耸肩膀,表示无所谓。我叫醒了服务员,包了二楼一间套房。服务员无精打采地将收据、出入证递给我的时候,懒洋洋地附加了一句:“你真幸运,这是最后一间套房了。”
“是吗?”我说,“那可不只是我的幸运,还有我朋友的。”
“你不是一个人住一套房吗?”服务员警惕起来。
“不,我还有个朋友。”
“既然如此,你得出示你朋友的身份证。”服务员从服务台站了起来。
马孔多饶有兴味地看着我和服务员交涉。我想到了一个严重问题,马孔多并未持身份证,而且即使有,我们也不能同居一室。我们离婚了,同居是非法的。我对服务员说:“都是来看白夜的,不要这么严格嘛。”
服务员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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