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还不至于说错(虽然他必然要矢口否认),那时,我们这位参加革命的大学生,刚刚度过了他生命史上的一个最严重的关头。还记得他在获悉胡宗南侵占延安的消息时,在有些解放区重新落到国民党手里时,在我们石湖支队又一次濒临困难境地时;也正是他那位令兄向他招手,要他采取离心攻势时。哦,他真有过一阵饭吃得不香,觉睡得不实的难熬难忍的日子。
但是,在芦花牺牲以后,他告别石湖的时候,王纬宇已经像患了一场伤寒病似的逐步复元,眼睛不再那么无神失魄的样子。真的,于而龙把心底里的祝福,通过那紧握的手向他表达出来。
“再见吧!好好干吧!纬宇同志,你虽说是个新党员,可是三八式的老同志啦!等着听你的战斗捷报!”
他脑袋垂得很低,似乎在打量着坟头上那棵衰微的枯草,看得那样专心致志,以至于而龙怀疑他是不是在听自己讲话,或者他的确对未来的日子感到惶恐。那时候,游击队长躺在担架上,望着他;虽说,彼此之间有过隔膜,有过挂碍,甚至还有过不愉快。但于而龙是个直性汉子,事情过去了,也就烟消云散。这一会儿,倒真是毫不见外地赤诚相待,多么希望他能够胜任愉快地挑起队长这副说来不轻的担子啊……
然而,十年前那一场风暴掀起来,于而龙被关在九平方米大小的优待室里隔离反省、接受批斗,棍棒交加、触及灵魂的时候,王纬宇终于亮相结合登上前台,如愿以偿地来办交接,于而龙再不是石湖那时的衷心祝福了,而怀着一种阴暗歹毒的心理,着实地“恭喜”了一番。
“祝贺你终于瓜代,完成了历史阶梯的必然一步!”虽说是民办的业余监牢,狱吏和囚徒之间的关系,也是等级森严的,所以他没有把手伸给这位革命干部,以免“玷污”了他。
“得啦老兄……”他知道于而龙并无半点诚意,但又不愿同他顶嘴,一个心情舒畅,乾运亨通的红人,是不会斤斤计较走背字的朋友,所发出来的牢骚的。
于而龙向同屋的难友,那位动力学造诣极高的反动权威发问:“密斯特廖,你见过买彩票中了头奖的人,脸上那副高兴模样吗?”廖思源采取不介入的姿态,正襟危坐,缄默不语。
王纬宇扑哧笑出声来,他觉得这个人有着不可理解的顽固,宁可自讨苦吃,也决不让步。哪怕只是口头上暂时的服软,他也决不肯干。这种可笑的愚直,除了激怒那些眼中布满血丝的打手,有什么用呢?他觉得应该劝导两句:“二龙,顺时应势,是做人的一条基本准则,聪明人都这样活过来的。你本来不至于落到这步田地,要早听我的劝告的话——”
“三千年为一劫,那回风雪之夜的赐教么?”于而龙早就敬谢不敏了。
王纬宇转向那位落魄的总工程师,他那头顶上还依稀留下“小将”们给他剃过阴阳头的痕迹,很像两垄紧挨的庄稼地。一垄肥水充足,赶上节气,麦苗长得茁壮,齐刷刷的一片;另一垄小苗才钻出土,连地皮都没遮住,不过,终于还是长了起来,屈辱既不能使头发降服,那也不会永远叫人抬不起头。“一味固执有什么用呢?廖总,你说是不是?需要刚的时候就硬,需要柔的时候就软,或者是刚柔并济,软硬兼施,而他,一条道走到黑,怪谁?”
廖思源保持中立,阖着眼,像参禅似的盘腿打坐。
其实有什么好交接的呢?除了挨斗的权利之外,一切都被“夺”走了。哦!原来是来讨那外国专家使用过的,大写字台上的几把钥匙。
“我已经早就交给了小狄!”
王纬宇说:“但是,那位清高的,效忠于你的女性,一定坚持非要你写个条子,她才肯交——”
“哦!……”于而龙不禁感叹系之,心里念叨:我的忠实的小狄,使他们嫉妒了。愚不可及的姑娘啊!俗话说得好,孩子都死了,还在乎一把干草吗?
当于而龙关在优待室里闭门思过的时期,他的家砉拉一下解体了。谢若萍编进医疗队,到祁连山南麓的荒塬上给牧民治病去了,连看老伴一眼的权利都不能获准,只好忍住泪水登程出发。列车西去,可她的脸却总是向东,担心她丈夫身上的“棒疮”,什么时候才能结痂?恩爱夫妻,十指连心,即使到了那荒漠的高原,也常常一个人伫立东望怆然涕下。于莲和高歌那伙革命家吵了一架,来同她爸爸告别,奔赴云梦泽国去种那矮秆早稻。而且据说一辈子要在向阳湖畔落户,终老斯乡,因为学到老改造到老嘛!可她,还有不如意的婚姻纠缠着,本不想当着爸爸的面哭的,他的心还嫌揉搓得不碎么?然而,自此一别以后,她还能向谁流泪呢?叫了一声“爸爸”,热泪如雨,抱住伤痕累累的于而龙呜呜地大哭。当时廖思源毫无表情地看着,像一尊泥塑木雕的偶像。
他儿子于菱在撵出四合院不久,就被肖奎带到部队当兵去了。于莲抬起泪花花的脸,望着她父亲,问道:“你一个人,该怎么办呢?”
于而龙抚摸着他女儿的长发,不禁叹息:“自然是要活下去的,我不相信历史会永远颠倒过来写。”
就在这艰难的日子里,可全亏了小狄在照应他,他怎么也想不到原先认为是娇里娇气的秘书,却有着这样倔强刚直的性格。那些流言蜚语,对一个没有结婚的年轻姑娘来说,就不是一般的讽刺讥笑。那些无聊的家伙,以他们自己卑鄙龌龊的精神状态,来编造一个又一个谣言,把小狄描绘成一个不要脸的女人。然而她顶住种种难堪的屈辱,一张大字报不写,一句揭发的话不讲,而且理直气壮地来优待室看望他。
“以后你可不要再来这里看我了!”
小狄说:“坐牢总得有探监的呀!现在,只有我,是你惟一的亲人啦!”这话她不仅仅对于而龙说,对谁都不隐讳。
这个瓷雕似晶莹的高傲姑娘,昂着头,眼皮抬也不抬地通过那些持刀弄枪的岗哨,每礼拜光临一次这如今统称之为牛棚的小屋子,给于而龙送来换洗衣服,而且还替他经管着不多的生活费,为他买一些日用品和必不可少的雪茄。
“卷毛青鬃马”,第一个冲上台把于而龙拉下马的女工,成了全厂的名旦,曾经指着小狄骂过:“不要脸的贱货,真是旧情不忘啊!”
小狄站住,脸白得像一张纸,但仍旧文静地告诉她:“你说得半点也不错,是旧情不忘。我可以坦率地,用最明白的语言告诉你,我确实爱他,但是我更尊敬他,这一点,怕你未必能理解的。”“卷毛青鬃马”放纵地大笑,毫无羞耻地劈开两腿,拍拍自己的裤裆:“别装假正经啦,小姐,谁不明白吗?”
无论怎样冷嘲热讽,甚至逼迫划清界限,仍旧每礼拜来一次,久而久之,看守的人渐渐松懈了,于是她用俄语同于而龙交谈,用英语和廖思源聊天。“多么忠贞的女孩子啊!”那位学术权威衷心赞美着。只要她来,总给优待室里留下一股科隆香水的芬芳。
“好吧!我让小狄把钥匙交给你!”
于而龙一边写便条,一边想着王纬宇上任后的情景,估计他决不会轻松愉快的,几千人的偌大工厂,可不比当年的石湖支队,即使那百把个弟兄,也是在他的带领指挥下,全部把生命断送在樊城战斗中。那么这座工厂在他手里,会不会像断了箍的木桶,哗啦一下全散架呢?
只好由历史来判断了,而终归会有这一天。
“你们也别远送了,老王!”于而龙躺在担架上,有气无力地朝他们挥手。
“好!等着你!”王纬宇说。
“我会回来同你一起干的。”他仰望着那活像老人的鹊山,使他触景生情,想起在石湖沙洲上度过的,芦花生命史上的最后岁月,于是向通讯员说:“长生,扶我一把!”
铁柱,老林哥的二小子,他和长生负责抬于而龙到后方医院治疗去,他刚正式参军不久,是老林嫂让游击队长把孩子带走的。负有特别使命的铁柱抗议:“二叔,谢医生讲,你只能躺着。”
老林哥笑了,好心肠的事务长体贴到他的心境,和长生把担架抬着,往那块殷红色的墓碑靠拢了些。无非是一种世俗的想法,给亲人的坟头添把土吧!此去经年累月,还不知何时再来扫墓!
三十年后,在清明节的时候回来了。
于而龙想些什么呢?“芦花,我的芦花呀!连你的坟墓都找不到了,你甚至比抬担架的两个年轻人都不如。铁柱的墓碑竖立在朝鲜定州西海岸的山丘上;而长生,还有那匹‘的卢’,是埋在面向黄河的陵园里,可你,石湖支队的女指导员呢?……”
他不知拿他手里的鲜花怎么办了?
江海挽住他的胳膊,强拉着他走回来:“我记得对你说过的,这是一个无论对于生者,还是死者,都是考验的年代呵!”
“那么你应该告诉我,她的下落!”
“你不会忘记,我请求你们原谅过,我没有能够保护好她。”
“老江,请你讲得不要那样抽象好吗?”于而龙恳求着他。
江海望着铁一般坚硬的汉子,他那刚毅的脸上,显出准备承受任何不幸消息的神色,似乎在讲:“把你去年难以讲出来的话,统统地倒出来吧!我神经不会脆弱得受不住的……”
但是江海看看周围异样沉默的人,便把舌边的话,强咽了回去。难道十年来,他心灵上受到的伤痛还少么?干吗再给他增添苦恼和悲哀呢?于是他向老战友建议:“走吧,到我那儿去。”
“我哪儿也不去。”
“干吗?”
“在石湖找到回答。”于而龙坚定地说,并把那个花篮捧到他的面前:“要不然,我拿它们怎么办?”
是啊!半点可以凭吊的遗迹都找不到了,难道花篮总让于而龙在手里端着么?
所有在场的人,对于游击队长和芦花之间的关系,谁也比不上江海理解得更深,他几乎等于亲眼目睹全部过程。那时滨海和石湖还同属一个地下的中心县委,并未分家。他记得当时是多么不理解,也不支持那个追求革命和真理,也追求爱情和幸福的芦花呀!她是怎样大胆勇敢地作出自己的决定,冲破了世俗的观念,摆脱了不成文的婚约束缚,和现在端着花篮的人结合。那是一个痛苦的割舍,无论对于芦花,对于他们哥儿俩,都曾有过一段困难的日子啊!尤其是于大龙悲惨的牺牲,加重了他们结合的阴影,但有什么好责怪芦花的呢?
人们有权利追求自己的幸福,和追求真理一样,是谁也不能剥夺的神圣权利;爱情和怜悯是完全不同的事情,难道芦花就该听受命运的摆布才算好么?
芦花的一生是短促的,像流星一样,在空间一掠而过,然而她的生命、爱情、战斗,以至于牺牲,像流星似发出了强烈的光辉。大凡一个人生前有人爱的同时,必然也会有人恨。死后,爱和恨的分野就会更加鲜明,肯定是爱之弥深,恨之弥切了。要不然,该不会落到连放一捧鲜花的地方都没有。
“走,江海!”
“哪儿去?”
“沼泽地。”他寻找他那个小舢板,打算走了。
“你发疯了吗?想陷在里面出不来吗?”
“那好,不攀你。忙你的贵干去吧,地委书记同志!”
“你这个人哪——”江海了解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