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别受伤,明白了吗?”
看弟兄们去准备,他又点了支烟。一阵风卷过来,马场的窗口发出呜咽。孤零零的马场像个绝望的坟,藏着百十个恐惧的男女。这已是严重扰乱社会公共秩序,是非法上访,是侵犯他人财物,是暴力抗法,是危害公共安全,是阴谋颠覆国家政权,是草菅人命,是……算了,不必给他们列罪名了,谁也不傻。
汽油瓶和鸟枪是暴民的常用武器,拙劣却危险,更危险的就是开山放炮的炸药了,还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兄弟们听出他话的分量,明白这杀无赦的命令,也是为他们好。
牛副市长似乎被那一枪轰怕了,又戴上了墨镜,见要动真格的,嘴唇嘟囔几下,就肚子着凉去厕所了。陈麦也不生气,和朱局对视一眼,朱局点了下头。当领导的一向如此,别添乱就好。
催泪弹是可怕的东西,看着白烟可爱,吸进去生不如死,里面很快就被这东西搅乱成一锅,狗叫马嘶人喊娘。一辆铲车挂住了两辆卡车,猛地拽离了门口。盾牌阵列逼近,几条狗早已按捺不住,忽地扑进去了,一阵慌乱的惨叫后,一个人捂着脸发疯般奔出门口,慌不择路,一头撞在门口的杨树上,弹在地上昏了过去,像撞死在树根上的兔子。
防暴队举着盾牌鱼贯而入,前两队同时进攻,电击警棍加狗咬,里面弄得鸡飞狗跳。十几个人被拖出了马场。狗是训练有素的,Ⅴ9㈡咬的都是脚脖子和手腕,有人挣不脱就去咬狗,狗毛狗血粘了一嘴。防暴队员下手精准,把人打得都血糊糊的,但要不了命。拎着霰弹枪的家伙哇哇大叫,被狗拖在地上还要开枪,被一根抡圆的警棍打在头上,登时晕死过去,头上血流如注,在地上留下骇人的血迹。
这该是场一边倒的战斗,见更多的警察和武警涌进马场,陈麦开始掏烟。这场战斗眼看就要收场,他们突然杂乱地退出来,有的连盾牌都扔了。陈麦正在纳闷,只见十几匹马猛然奔出大门,后面冲出更多的马,几十个人纵马狂奔,穿着写满了“冤”字的衣服,挥舞着棍棒菜刀和点燃的汽油瓶,冲向重新建立的盾牌墙。一个瓶子拖着火焰扔进了封锁线,在盾牌上爆开,火焰黏黏地流到地上,烧开了一个口子。
“快散开!”陈麦大喊道。一匹受惊的马掠过身边,马尾捎在他的脸颊上,生疼,带着臊气。骑马上访,他们倒真有创意!
兄弟们散不开,他们哪见过这场面,一时呆了。马蹄狂乱,两个警员被撞飞,一个被马踢出好远,眼见不动了。陈麦拾起一只铁锹,对着冲来的一匹马的前腿横扫过去,咔嚓一声,棍子和马腿全断了。落马者翻滚在地,被两个警察按住。兄弟们纷纷效法,有的让过马头,直接将人打了下来。侥幸冲得过的,又被电击枪连人带马击倒在地。现场混乱不堪,人仰马翻,上访者们纷纷坠地,被一个个制服。一只大黄狗把警犬咬得血肉模糊,仍不松口,直到几根长棍打碎了它的头。
一个壮汉从地上爬起,拎着削尖的螺纹钢又骑上马,猛然掏出一个矿泉水瓶往身上浇,嘴里哇哇大叫着:“不活了!不活了!不活了!”
他果然不想活了,手里打火机一闪,人和马“腾”地成了火球,那火像岩浆一样顺着螺纹钢流下。发疯的火马载着火人,像一个远古的长枪兵一样冲来,火马撞飞了一个跑得慢的警察,火人一棍便打倒了另一个。小白对着马腿抡圆长棍,马倒了,小白的头发被点着了,他忙抓了几把土将火扑灭。自焚者在地上打了个滚,站起来狂奔着,叫声比马嘶还要凄厉,火焰似乎又从他身上长了出来,竟越烧越旺,陈麦离十几步都听得到吱吱的声音,看见一张人脸在火焰中扭曲变形。
“拿灭火器!快帮他灭火!”陈麦大喊。但持灭火器的人不知被冲到哪里去了。一个警察猛地将那人扑倒,一把抱了起来,狂奔几步,抱着他跳进了路边的臭水沟。
装甲车开了过来,猛轰油门,对着一匹马狠狠撞去。马被撞翻,双腿断折,上面的人却摔在装甲车顶,他举起一个汽油瓶子砸下去,车和人登时燃烧起来。陈麦大惊。装甲车猛地一转,自焚者被甩出很远,几块隔热毯盖住了他,灭火器喷出白色的粉尘,将他全染成了白色,又有几个灭火器喷向烈焰腾腾的装甲车。过了一会盖子开了,伸出个冒着汗的人头来,惶恐如坟里爬出的鬼。
马队全军覆没。这帮人虽然玩命,但毕竟面对的是训练有素的联合部队,很快就被制服了。一个个被兄弟们踩着搜身,又被塑料扣拴住两手的大拇指,却仍在高叫着什么。水里的人被捞了上来。自焚者皮焦肉烂,抽搐不已。救他的那个警员的脸烧得皮肉外翻,双手焦黑,疼得眼泪直流。挺帅的小伙子,如此就落了残疾。陈麦摸了摸这兄弟的肩膀,让医务人员迅速处理。
瓦斯散尽,浓烟低悬,一匹马被烧得半焦,躺在那儿惨叫着。陈麦掏出枪走上前去,对着马头开了两枪。马嘴哼哧了几下,打出一个血喷嚏,吐出的血在一旁形成了洼。
一只受伤的警犬在主人怀里呜咽着,另一只耷拉着舌头,懒洋洋地走进笼子吃着奖励的牛肉干。兄弟们打扫战场,抽烟聊着刚才的战斗,称赞着陈队的清醒和狠绝。要不是他一棍子抡倒那个当头的,大家还真吓怕了。那个拿霰弹枪的要下狠手,一鸟枪就把我们轰成蜂窝了……还有,那个谈判专家一颗睾丸被铁砂洞穿了,以后要用一颗蛋干活了……他妈的,这帮家伙也真是的,每家补偿一二十万还不干,这可是咱好几年的工资啊……
陈麦让大家收队,把狗收笼,又问旁边几乎烧秃的小白:“开枪的那个家伙怎么样?”
“死了,金城区的兄弟那一棍子只是打破了头,充其量脑震荡,医生说他心脏病犯了,这才是死因。”
死个暴徒是常有的事,更别说间接致死的,这抡棍子的兄弟救了几个同伴,要记功。陈麦让各局分队向市局各部门汇报,得知这件事闷在锅盖里了,遂放了心。他满意地向上厕所回来的牛副市长和朱局汇报。牛副市长照例肯定了他们,同时表示对死者的遗憾,走之前又回头问:“抓起来的那些人准备怎么处理?拘留还是劳教?还是劳改?”
陈麦没有说话,朱局也不说话,知道他这是屁话。牛副市长穿了件崭新的米黄色风衣,里面却衬了件起毛球的旧花毛衣,脖子油汪汪地顶着颜色不搭的衬衫领子。这家伙连劳改这说法早就取消了都不知道,定是淫虫上脑,难怪被安排来抓这吃力不讨好的工作。
正在脱防弹衣的小白突然大喊了一声:“不许动!干什么的?”
陈麦猛回头,见黑烟密布的马场门口站着一个女人,头发粘成了绺,穿着毛衣,外边却套着件奥运志愿者的旧T恤,上面用红字写着一个巨大的“冤”。她抱着一个孩子,死人一样瞪着他们。陈麦不知她如何躲过兄弟们的清查,被瞪得头皮发炸。
警犬见又有敌人,跃出未关严的笼子扑了过去。这女人并无惧色,她用浓重的口音尖利地喊了句什么,随即按了个什么东西。
“卧倒!”陈麦大喊一声。
巨响,闪光,冲击波,大地像被巨人跺了一脚,一圈人和几匹发愣的马割麦子似的倒了。几辆车的玻璃震得粉碎,防盗报警器响成一片。陈麦撞在车上,又弹倒在地,摔得头晕目眩,脸疼如针刺。再张开眼时,见一朵小蘑菇云在天上散着,像观音浮在半空的莲花座。牛副市长瘫在地上,嘴唇哆嗦,无措地摊开双手,风衣上血点斑斑。朱局也坐在地上,帽子飞出老远,他双手捂着脑袋,嘴角流下带血的唾沫。
马场的木门被炸飞一半,围墙坍成一堆瓦砾,细小的肉块满地都是,烟尘和血雾一起弥漫着,分不清是人血、狗血还是马血。十几个兄弟在地上蠕蠕爬动,口眼歪斜。一个兄弟歪在车里满脸是血,被震碎的玻璃镶满了半边脸。Ⅴ9②小白的脸比他的名字还白,他慢慢扶起了陈麦,一双手抖个不停。
陈麦晃了晃头,嗡嗡作响,眼睛有点找不到焦点,腰像是被火车撞了一下,又疼又空。地面炸出个半尺深、一米阔的坑,里面有女人的一只鞋,虽然冒着烟,倒还完整。不远处落着包孩子的小棉被,却炸得千疮百孔了。两团棉絮打着旋飞上天空,红白相间,似升似落,像春天河边飞舞的桃花。
被抓的人们呼喊着,在收容车里哭得惊天动地。天突然又暗下来,让这哭声变得阴沉沉的。
陈麦回头看着兄弟们,大家都愣愣地站着,或双腿发抖,或一脸惊厥,或在身上摸来摸去,像七魂走了六魄。
“车上的人说,她是那个开枪者的老婆……”小白摸着出血的耳朵,声音带着颤抖。
陈麦默默叹了口气。阴霾沉沉,风声低回,什么都没变,但这虚妄的世界,又多了几个走投无路的冤魂,他的手上,又多了一道似乎与他无关却又怎么都洗不去的罪恶。他庆幸没有兄弟被这爆炸夺命,他们只是被震傻了,一个月后伤疤长好,也就忘了。
“至少关他们半年,上面我去交代……把这儿收拾干净。”陈麦对小白说,走了一步,还想补充点什么,话到嘴边,忘了。他的背突然疼了起来,像被锥子扎了一下似的。
牛副市长掏出一块白手帕,正皱着眉在风衣上擦那些血迹。陈麦上去告诉他用凉水一洗就掉了。牛副市长用手指捏着血糊糊的手帕,将它丢在地上。陈麦厌恶地离去,那条手帕像扔在他心里一样。
陈麦走向他的车,正要松口气上去,赫然看到车窗上粘着一只碎裂的眼,厉然瞪着要开门的他。他吓得一跳,险些趔趄,冷汗黏黏地浮上了身,像被鬼扑了一样。他不敢去看它,好像它足以摄走他残余的魂魄。他闭着眼拉开车门,上去坐稳了,再闭着眼重重地关上。睁开眼看时,它被震落下去了,但黏黏的痕迹还在。他发动引擎,本能地看了下后视镜,确认后座没有坐着这女人的阴魂。
这日整个下午,那只眼就瞪在他的眼前,让他坐立不安,喝茶都没味道。他想去金刚寺找镶金边的喇嘛,去去这一身戾气。临近傍晚,晚霞开始在远处青山顶上堆积起来。镶金边的喇嘛站在院内等他,不停地摸下巴上的那颗痣。镶金边的喇嘛向陈麦问这问那,最后问他知不知道那女人说了什么。陈麦摇头。镶金边的喇嘛闭上眼,又睁开眼,眼睛眯成了缝。他攒着一脸的高深,一边笑一边点头,然后站了起来,背着手望着天边一朵问号般的晚霞,像要道出陈麦的前世今生一样。
“不急的,将来你会知道的。”镶金边的喇嘛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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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常,两个理由会让他背上的那道刀疤痛起来,一是愤怒,一是高潮。此时,陈麦穿着半旧的黑风衣,僵硬地坐在椅子上,下巴几乎抵住前胸,眼睛阴阴地瞪着桌子对面。半截入土的老大夫惹火了他。这老家伙竟咬定他的腰没什么伤,只是搞女人搞多了,弄得阴虚阳虚肝虚肾虚,最近肯定不举,你这腰杆连马都上不去了吧?男人就怕这个。上周老六刚和他醉着说:去年还见人干人,见鬼干鬼,今年见了再漂亮的都没反应了。老六说罢就咧着嘴哭,像法庭上被宣判死刑的贪污犯。
疼痛隐隐地从背后传来,陈麦活动了下肩膀,攥成拳的手刻意地松开,故作轻松地放在桌面上。一只蚂蚁爬过桌面,它边走边停,晃着古怪的头。他猜着蚂蚁要去的方向,但每一次都猜不对。老大夫还在对他的下半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