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若英 近来他的朋友很乱,论调也变样儿了,你不觉得吗?
李新群 唔,是有些不同了。(停)大姐,你还爱玉良?
梁若英 新群!
李新群 倘使你不爱他,你就干脆别去。
梁若英 你知道我和玉良是多年的夫妻。他到内地去一连两年没消息,
我还当他在路上牺牲了哩。后来,才知他整整吃了两年官司。我带贝贝在上
海,孤苦伶仃地找不到工作,不得已才和仲原同居。我知道我错了,可是……
李新群 大姐,你的事我大概是知道的。你老实说,还离得开仲原吗?
梁若英 我跟仲原也同居四年了呀,不能说跟他没有感情。
李新群 (微笑)那可怎么办?你跟仲原的事玉良他知道吗?
梁若英 起先大概不知道,他到我们从前住的地方去过两趟。后来,他
知道了,来信说他不怪我,对我也没有什么要求,只想见贝贝一面。
李新群 哦,我想你应该满足他的要求。可能的话,让贝贝跟他去。
梁若英 是的,他太可怜了。一到内地就被人挟嫌诬告。从牢里出来之
后,他泥里水里不辞辛苦、做了好几年抗战工作,这次回到上海才发见他什
么也没有了。(拭泪)
李新群 (考虑)明天你不去也不好。可是东海路那儿不妥当。这么着
吧,我替你先去看看他,把你的意思告诉他,约他到另外一个地方去吧。
梁若英 这很好,新群,就拜托你了。
李新群 (望网袋)哦,我忘了。借你的书还给你。
梁若英 忙什么呀,留在你那儿多看些时候吧。
李新群 不,我看完了。
[丽英匆匆上。
丽英 太太,孟先生来了。
李新群 孟南来了?
梁若英 为什么不请他进来?
丽英 还有一个女的。
梁若英 女的?谁?
丽英 不认识,没来过,哭哭啼啼的。
李新群 是吗?请他们进来。
[孟南入门,他是三十余岁的新闻记者,英俊,健实,而被工作累得颇为
憔悴。
孟南王太太。
梁若英 哦,孟先生。(握手)
李新群 怎么回事?你带谁来了?
孟南刚才路过小花园,见一个女人在林子里寻短见,我把她给救下来了,
可是她还非寻死不可。我把她领来了,请你们太太们劝劝她吧。
梁若英 在哪儿?
孟南在外头,她不肯进来。
梁若英 怎么会寻短见的呢?
孟南她经过那儿的时候,给鬼子兵拦住,糟蹋了。
梁若英 我们看看去。(同出)
[丽英进来摆椅子,若英领一女工打扮而容貌俏丽的女子哭着进来,新群
从后面扶着。女工坐下来仍掩面啼哭。
李新群 (抚她的头发)你贵姓?叫什么?
刘金妹 (抽抽噎噎地)姓刘,叫金妹。
李新群 别难过,金妹,这不怪你。多少中国的姐妹们碰上了这样的灾
难。总有一天……
梁若英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刘金妹 还有妈妈,丈夫。(哭)
梁若英 (回头对丽英)拿我的梳子、镜子来。
[丽英下。
梁若英 金妹,别难过,歇息会儿,我们送你回去。
[金妹哭。
李新群 我们告诉你妈妈和你丈夫,这不是你不好,也不是你一个人的
不幸。你住哪儿?
刘金妹 杨树浦。(想起可怕的后果,她又哭了)
李新群 金妹,别伤心了,我们可以劝你的丈夫,他一定不会怪你的。
刘金妹 不,我丈夫他很在乎的。(大哭)
梁若英 金妹,金妹!
李新群 别哭了金妹。你丈夫他会原谅你的。
刘金妹 我恨不得咬死那些鬼子。
李新群 是的,我们要咬死他们,要把他们赶出去!
[丽英送梳具上来。
梁若英 来,我给你梳梳。(给金妹梳头,对丽英)去看看贝贝回来了
没有。
[丽英下。
刘金妹 哦,王太太,我活着不忘你恩。我怕我丈夫,我活不了,我丈
夫他不会饶我的。(哭)
李新群 不,你丈夫倘使懂道理,就不会怪你。他是干什么的?
刘金妹 我们是工人。我在永丰纱厂细纱间,他在同茂制铁厂。
李新群 好,我们送你回去。
刘金妹 谢谢你们,可是,我不能回去呀。(坐下,哭)
李新群 (扶起她)不要紧的,金妹。
[孟南入内打电话叫三轮车。
孟南我们劝劝你丈夫,包管没有事。
梁若英 (随便化化妆,披上黑绒大衣,出来)对哪,我们大家送你回
去,你放心吧。
孟南(出来)电话打不通,我们还是出去想办法吧!
[丽英上。
丽英 太太,小姐回来了。
梁若英 哦,贝贝回来了,我不能走了。(她脱大衣)新群,老孟,你
们俩送送她吧。
李新群 好,我们送她。(握手)金妹,我们走吧。
刘金妹 (起身对若英)谢谢,太太。(与若英握手)
梁若英 金妹,你放心,他们会劝你丈夫的。
孟南(与若英握手)再见。(下)
[外面贝贝叫李阿姨的声音。
[一个美丽活泼的小姑娘跳跃入门。
梁若英 (叫)贝贝!(迎上去)
贝贝妈!(投入她母亲的怀里)
梁若英 孩子,想死我了,整整一个月没有回来。
贝贝爸爸呢?爸爸不在家?
梁若英 爸爸?你要见你爸爸?(捧着贝贝的脸)你爸爸他回来了。
贝贝在哪儿呢?
梁若英 他回上海来了。
贝贝怎么“回上海来了”?他不是在上海么?
梁若英 不,他是刚回上海的,他要见你,你爱爸爸么?
贝贝爱爸爸。
梁若英 那么好,明天带你见他去。
贝贝干嘛不是今天?
梁若英 今天?
[王仲原 进来。
王仲原 哦,贝贝回来了?贝贝!
贝贝妈,你骗我,爸爸在这儿哩。(回过身去抱着王仲原 )
王仲原 对,爸爸在这儿哩。(望了若英一眼。掏出一个玩具给贝贝)
瞧,这是什么?
贝贝(喜跃)嗳呀,小蛤蟆!还能跳!爸爸,谢谢您。
〔若英黯然。
——暗转
第 二 场
报告员:遭受了敌人侮辱与损害的金妹现在由新群和孟南送她回家了。
她母亲知道了,将会怎样地难过呢?她丈夫又会怎么样痛苦和愤怒呢?他能
原谅她吗?
〔汽车喇叭声。
〔红绿灯的交换。
〔转入杨树浦工人区木屋。
孟南 就是这里么?
刘金妹 是的。
〔一位白发老婆婆迎出。
刘母子 (看了这异样的情景)怎么啦,这是——?
刘金妹 (哭)妈!
刘母子 (望着新群)怎么回事,孩子?
孟南您是金妹的娘么?
刘母子 是的,先生,她是怎么回事了?
孟南 我经过长安路小公园的时候,天快黑了。瞅见她在林子里寻短见,
我把她给救下来了。她经过那儿的时候,被两个鬼子兵给糟蹋了。她不敢回
家,我们再三劝她,才送她回来。
刘母 怎么?真的?
刘金妹 妈!(抱着她娘痛哭)
李新群 老太太,这不能怪她,只怪国家不争气,我们都成了侵略者砧
板上的肉,我们总有一天……
刘母 (向金妹)要你到东新桥去,怎么跑到长安路去了呢?
刘金妹 张家搬到长安路去了呀。
刘母 钱借到了没有?
刘金妹 借到了。(从钱袋里取出)
刘母 (指床上)交给友生吧。
刘金妹 (战战兢兢地交给床上的病人)钱借来了,友哥。
〔床上的人霍然地爬起来,把接在手里的钱往地下一摔。
友生 你干嘛不逃?
刘金妹 逃了呀,逃不脱呀。
友生 干嘛不打?
刘金妹 我打不过他们呀。
友生干嘛不咬?
刘金妹 我咬了呀,他们捂住了我的嘴。
友生 你干嘛不死?
刘金妹 我就是要寻死,这位先生把我给救下来了呀。
友生 你还有脸来见我,我可没有脸见别人了。娘,我走了!(他起身
走出去,被金妹拖住,他回手一巴掌,把她打倒在地下)无耻的东西!
刘金妹 打我吧,踢我吧,友哥,打死我吧!只要你能养活我娘。
(俯地大哭)
刘母 友生!(亦掩面哭)
孟南 朋友,饶恕你的太太吧,这实在怪不得她,也不是她抵抗得了的。
在这样的年头,女人们谁都有被敌人糟蹋的危险,饶不了的是侵略我们的野
兽!我们是男人,有保护我们女人的责任。敌人侮辱她们,也就是侮辱我们,
过分责备女人也就是饶恕了敌人。
友生 先生,我是个粗人……我……
孟南 她原是不肯回来的,我们再三劝她,她才敢回来。我们和你非亲非
故,原没有资格说这样的话;请你念在我们同是苦难的中国人的份上,原谅
你太太吧。刘金妹友哥,你饶了我吧。
友生 (低头,咬牙)我饶不了鬼子!(对孟南和新群)请坐,(转面
对金妹)起来,起来!(翻身倒在床上痛哭)
——暗转
第 三 场
报告员:友生的话对的,我们饶不了鬼子,饶不了侵略我们的强盗!朋
友们,这些强盗一天不赶走,我们就休想过一天安静的日子。正因为这样,
无数的中国人,无数的中国知识青年参加了抗战,若英以前的丈夫章玉良就
是其中的一个,他在内地工作了七年之后,回到上海来了,他去看他的老朋
友刘大哥。
〔章玉良在刘大哥的写字间跟他谈话。
章玉良 在“孤岛”上的朋友们辛苦了。这几年的日子真亏你们过呀。
刘大哥 太平洋战争以前,我们住在租界的还比较好一点,后来就更加
困难了,斗争更直接、更尖锐化了。不过敌人的策略也有所改变。他们拼命
想以亚洲人的立场来牢笼中国人,要我们跟他们一起跳,跟他们一起向英美
作战。因此他们除了威迫之外又加上了利诱,加上了所谓心理作战。说起来
我们也担心你们,抗战形势逆转以后,我们在孤岛的过得苦,你们在内地的
也不太轻松愉快吧。
章玉良 可不。抗战初期大家是一股子热气,虽则有矛盾,还不大显。
可是越到后来,困难就越多。
刘大哥 那是说民族内部的利害冲突,超过了对敌斗争了。这些情况我
们这里也晓得一些。
章玉良 大哥,照你看,抗战的发展会怎么样呢?
刘大哥 我看,我们的矛盾固然不少,但是敌人更困难。目前欧洲方面
进展得很顺利,苏联已经进入反攻阶段了。看起来我们的抗战不会拖得太久
的,当然我们得加强主观努力呀。
章玉良 内地的朋友们也是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