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眼睛刚坏的时候,我想这一家子可完了,迟早都得饿死了,谁知我们还是
活到今天。
友生 金妹真能干,她究竟想出了些什么办法呀?我一直就没有详细问
过她。
刘母 有什么办法?还不是靠朋友帮忙。一位李小姐待她很好。
友生 李小姐?
刘母 就是那一次雇车子送她回家的。
友生 哦,我知道了,她叫李新群。
刘母 上次印子钱的利息给不出,就是李小姐借钱给的,李小姐说印子
钱是阎王债,借不得的。她还说要给金儿介绍工作,让金儿上夜学。金儿碰
到这样一位好朋友,真叫“绝处逢生”啊。好,不用多烦心了,快吃了这碗
莲子羹,早一点儿睡吧。
友生 咳,这也叫享老婆的福。我眼睛好的时候还没有吃过这样好的东
西哩。
刘母 那不是应该的么?你平日对人好嘛。
友生 还好咧,平日我对金妹老是粗言粗语地不体谅她,想起来真是后
悔。金妹怎么还不回来呀?
刘母 现在还早,还不到八点。
友生 咳,什么也看不见了,我现在过的是好长好长的晚上,听到了厂
里放第一声汽笛晓得是上工了;放第二声晓得是下工了。还有间壁那小学校
每天都打钟的,怎么这两天听不见了?
刘母 你真细心,那小学校前天给捕房封了。老张的小二姐不上学了,
我才知道。
友生 为什么封了呢?
刘母 有人告密呀,说那是抗日机关。听说先生也给抓走了。
友生 穷孩子们好容易有个开眼睛的地方,又给封了,真是什么世界!
[开门,金妹入。
刘金妹 妈!友哥!
刘母 怎么,今天回得这么早?
刘金妹 唔,(暧昧地)一会还要出去的。
友生 就早一点睡吧!
刘金妹 是,不过还得去看看李小姐。
友生 明天再看她去不成吗?
刘金妹 白天她不在家,我还得跟她借点儿钱。
刘母 不是借过的吗?人家也是靠薪水过日子的,别老指着她呀。
刘金妹 有什么办法呢?还了人家的债,还得有本钱进货才成哪。(拿
出棉花蘸着药水)友哥,大夫说常洗这种药水,对眼睛会有益处的。有人告
诉我,现在医学发达的国家,眼睛瞎了也能换。倘使战争结束了,我想不管
怎么样,也要把你的眼睛给医好的。
友生 那就看怎么结束了。若是中国亡在鬼子手里,我情愿做一辈子瞎
子,也不愿再看见这个鬼世界!
刘金妹 别那么说,友哥,中国也不会亡的,你眼睛也不会瞎的。来,
我给你洗一洗。(替友生洗眼)是不是舒服点儿啦?
友生 唔,痒痒地舒服点儿了!
刘金妹 再擦点眼药。(擦过眼药,替他把被盖好)你好好地睡吧。
友生 (忽抓住金妹的手)金妹,我问你,你怎么这样香?
刘金妹 香?有什么香?(狼狈)
友生 唔,很香啊。
刘金妹 (低头)搽了点儿香水。
友生 你从前不搽这个的呀。
刘金妹 从前没有啊!
友生 怎么现在倒有了?
刘金妹 贩的货里面就有香水,我好玩地搽了点儿。
友生 你过来,你过来。
刘金妹 (只得过去)怎么啦,友哥!
友生 (抚其头脸)金妹,你头上脸上也跟从前不一样啊!
刘金妹 (避开)瞧,你这人专说怪话,有什么不一样的?
友生 太不一样了。我眼睛看不见,心里可是明白的。
刘金妹 友哥,你的女人太难做了。记得我以前马马虎虎,不爱打扮,
有时候,头也不梳,你骂我“懒鬼”;后来,我勤快些了,薄薄地搽了点儿
粉,你又骂我“不正经”。现在更难了,好玩搽了点儿香水,也要疑这样,
疑那样,好象天下女人只有我搽香水似的。
刘母 是啊,年轻女人总是爱打扮打扮的。别为这些小事又拌嘴了。
刘金妹 再说,我到外面去找人家帮忙什么的,难道叫我披头散发去见
人吗?
友生 我不是叫你披头散发去见人,搽一点香水本来没有什么。我是要
你知道女人真正的香不在她头上、脸上,是在她的为人,倘使不好好做人,
把名声搞臭了,搽再多的香水也没有用的。
刘金妹 你凭什么说我做人不好,辱没了你?好,我不好,我名声臭了,
你骂吧,打吧!
刘母 友生,你不是说过不怪她的么?
友生 (觉得错了)是的,金妹,我毛病又犯了。我说过不再怪你的。
你对我的好心,我难道不知道?因为我眼睛看不见,就不免分外地急躁,分
外地多疑。你有你的苦处。现在一家的担子都搁在你一个人的肩头上了,我
暂时也没有办法帮你,我只想慢慢儿地学会一点瞎子也能干的活,至少我能
自己养活自己,你的担子,就会轻下来了。你就可以放手了。
刘金妹 你说我可以放手了?友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友生 可不是么,你还年轻,有点儿漂亮,在工人区里,你太出色了。
于今丈夫又成了个瞎子,还有不出名堂的?我们再这样下去,一来会耽误你
的青春,二来我也实在不好受。只等我稍微有点办法,我想跟你分开住。
刘母 友生!
刘金妹 啊,友哥,你怎么这样想?
友生 我近来前前后后都想过了,实在也想不出一个好办法。我也是不
能离开你的,可是,可是,我能这样耽误你么?
刘金妹 (抱友生)友哥,别说了!啊!(大哭)
刘母 你们这算什么呢!干脆要了我的老命吧。
友生 (推开金)金妹,你不是要去找李小姐吗?要去就早点儿去吧。
刘金妹 (瞧了瞧)不,我今晚不去了。
——暗转
第十六场
[咖啡馆,玉良、若英,带贝贝在进餐。
贝贝(她十分亲热地望着玉良)爸爸您吃饱了吗?
章玉良 吃饱啦,这几个月来今天第一次吃这么饱。
贝贝爸,你手上怎么啦?
章玉良 这是给他们用香烟头烧焦了的。
贝贝啊——可怜的爸爸!(吻他的手)
章玉良 不止手上,身上还有好几处伤哩。吃点儿苦头有好处,让我们
认识半殖民地人民是怎么回事,帝国主义侵略者是怎么回事。瞧他们也没有
饶过你妈妈。
贝贝(跑向其母)妈,你也受了刑了?
梁若英 妈的手指头也给他们上过“寇丹”了,妈痛得晕过去了。
贝贝不来啦,我说过,我要跟你们一道去受苦的。
章玉良 说蠢话!
小孩子家受得了这个!长大了给爸爸妈妈报仇得了。
梁若英 (对壁上镜子)哪儿来的这个丑婆子啊?连我自己也不认识自
己了。贝贝,我要你给我送梳子、镜子来,你怎么不给送来呀?
贝贝给你送去了呀,梳子、镜子、寇丹、口红,连你那套化装匣子,都
给你送去了呀,没交给你吗?
梁若英 一样也没有收到。
章玉良 本来吗,(对贝贝)你送的太不是地方了,干嘛不给爸爸送个
象牙烟斗来呢?哈哈。
贝贝妈自家儿要的呀。
梁若英 怎么能不要?几个月来,就用五个指头梳头,跟那些脏女人共
一个盆子洗脸,从没有见过肥皂,想起来真是要吐。
章玉良 (反感)“脏女人”?谁是“脏女人”?跟你同监的都是些了
不起的同志。她们脸上可能脏些,灵魂是十分干净的!
梁若英 (感到有些惭愧)这我知道。
章玉良 (叫茶房)堂倌!
[茶居上来。
茶 房 你要什么?
章玉良 咖啡快一点。(向若英)你不是要红茶吗?
梁若英 对,给我一杯红茶。(望望座位)怎么生意这么清淡呵?
茶 房 还早呢,再过两个钟头就挤不开了。(下)
梁若英 (送烟给玉良)现在咱们可以痛痛快快地抽一支了。
[章玉良接烟,贝贝为父母点火。
章玉良 可不,在里面抽半截香烟头就算不错的了。现在才知道“饭后
一支烟”是多么不容易啊。
梁若英 (抽了几口之后)玉良,咱们总算出来了,你不可以把你的生
活安定下来吗?(热情地望着他)
章玉良 “安定”下来?能吗?(谨慎地)别当我们真自由了,若英。
民族苦难一天没有解除,个人的安定是不会有的。我们随时得做最坏的准备。
梁若英 (有顷)这几年你吃的苦头实在是不少了。老这样苦下去,值
得吗?
章玉良 革命还能不吃苦?倘使我们的牺牲能换得来民族的独立、自
由,还有什么不值得的?
梁若英 你不感到有些疲倦吗?不想休息一下吗?跟你一道被捕的那
天,虽则很意外,可是也感到你说的“奇缘”。真是“奇缘”啊,我们已经
分开了的手又给锁在一块了。我心里想,将来莫非还能跟你生活在一道?这
次出来,我也想过,倘使你能听我的话,安定下来,(意味深长地)我也有
一种想法的。
章玉良 唔,什么想法?
梁若英 你能不能就在上海待下来?另外找点什么比较安全的工作做
做,比方译点什么书?你的身体也不比从前了,我一定能好好地照顾你,不
让你再累着了。瞧,
贝贝也大了,该让她好好地读几年书了。(拉贝贝,搂着她)她老盼爸
爸,如今可盼到了。你不该尽尽做爸爸的责任吗?
章玉良 唔,(微笑地望着若英)该的。
梁若英 那么,好,我给你找一间舒适的公寓,让你在那儿休养一个时
候再说。
章玉良 (依然微笑地)你以为我有钱租公寓吗?
梁若英 别着急,我都想过了。仲原他们负责给华英书局编一部东方文
化丛书,找有地位的作家写稿,稿费很高,我可以要他先支一笔款子。
章玉良 (微笑才消失)唔,……
梁若英 我知道,你是不高兴跟仲原合作的。丛书的编辑主任还有陈文
叔先生,你以前认识的呀,我跟他说一下没有不成功的。你看好不好,玉良?
章玉良 (握着她的手)若英,谢谢你的好意。可是,怎么说好呢?抗
战使我们分开,敌人又把我们的手结合在一道。跟你一样,我也有过一些想
法的。可是不能不承认我们的心毕竟有了距离了,我们的生活方式也合不到
一块儿了。
梁若英 玉良!
章玉良 我们还是实事求是地各人走自己认为适当的道路吧。我一会儿
搬到一个朋友家里去。
梁若英 (有顷)那么,贝贝呢?(拖着贝贝)
贝贝我跟爸爸走,我讨厌那个家,讨厌那个姓王的。
粱若英贝贝!
章玉良 我想,征求你的同意把贝贝送到新群那儿去,行吗?(向贝贝)
贝贝,我把你送到李阿姨那儿去,你愿意吗?你不是挺喜欢李阿姨的吗?李
阿姨教你读书多好。
贝贝好,爸爸,我去。(父女亲热地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