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光》上发表了一系列习作:小说《牛》、《霸王别姬》,散文《迟暮》、《秋雨》和一些评论文章。遣词造句,老练圆通,令她在中学时就小有名气,才华初露端倪。
作家是张爱玲绚丽的梦想,这个梦也近乎残酷。张爱玲1940 年在《西风》杂志征文比赛的获奖作品《天才梦》里的告白,有些俏皮怪癖,也有一些早慧和隐痛。她的生命本就是矛盾的:不堪与美好交织,无法剥离,只能同时享受。“天才”于张爱玲而言,是一枚带着毒的糖果。甜美又痛苦,让她无法割舍,又无法安心享用。
张爱玲非常喜欢上海,自称“到底是上海人”。她说:“上海人是传统的中国人加上近代高压生活的磨炼。新旧文化种种畸形的产物的交流,结果也许是不甚健康的,但是这里有一种奇异的智慧。”“我为上海人写一本香港传奇……写它们的时候, 无时无刻不想到上海,因为我是试着用上海人的观点来察看香港的。只有上海人能够懂得我的文不达意的地方。”(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上海是令张爱玲痛彻心扉的地方, 也是令她辉煌灿烂的地方。
在这里,她清高桀骜、跋扈自恋,对自己的文采自信满满。她深深地懂得:“出名要趁早呀,来得太晚,快乐也不那么痛快。个人即使等得及,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或许她并不清楚破坏是什么,但她内心的危机感和惘然的威胁所产生的及时行乐和功利意识,无时无刻不牵绊着她,使她迫切地想要出名,要出人头地、大红大紫。对于她来说,出名就意味着名誉、地位、金钱、自由、喜悦……这些都是她想要的,而且是理所当然的。
她说:“生在现在,要继续活下去,而且活的称心,真是难,就像‘双手劈开生死路’那样艰难巨大的事,所以我们这一代人对于物质生活,生命的本身,能够多一点明了与爱悦,也是应当的。”(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她时常想象她出名的情景,她对自己的出名似乎冥冥之中早有憬悟,她后来写道:“以前我一直这样想着:等我的书出版了,我要走到每一个报摊上去看看,我要我最喜欢的蓝绿的封面给报摊子上开一扇夜蓝的小窗户,人们可以在窗口看月亮,看热闹。我要问报贩,装出不相干的样子:‘销路还好吗? ………太贵了,这么贵,真还有人买吗? ’……最初在校刊上登两篇文章,也是发了疯似的高兴着,自己读了一遍又一遍,每一次都像是第一次见到。就现在已经没那么容易兴奋了。所以更加要催:快,快,迟了来不及了,来不及了!”(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年,张爱玲的“两炉香”《沉香屑第一炉香》、《沉香屑第二炉香》,在《紫罗兰》杂志上连续发表,立刻在上海文坛引起了轰动,赢得了满堂叫彩。舆论的煽风点火,杂志的猛烈吹捧,加上她显赫的家族背景和诡异的个性、才情……一时间,都成了上海街头巷尾人们津津乐道的谈资。张爱玲“一夜间红遍上海”,(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声名大噪。年少时魂牵的梦想,在芳华正茂的岁月实现,她终于出名了,终于快乐了,终于痛快地快乐了。
虽然她外表依旧保持着素有的冷漠,但内心却狂喜着,这滋味,她是懂的,她曾坦率地说:“狂喜的人,我还能想象得出他们的心理;你们这种谦逊得过分的人,我简直没法了解!”(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成名后的张爱玲,社会活动、荣誉、稿约如雪片般铺天盖地、纷至沓来。走在大街小巷,身后不时传来崇拜她的年轻女学生狂热的呼叫:“张爱玲、张爱玲……”一个外国绅士围在她身后转来转去,可怜巴巴地想得到她的签名又不好意思开口, 炎樱还误以为他是乞丐。
炎樱后来抱怨:“从前疯狂的事情现在都不便做了,譬如我们喜欢某一个店里的栗子粉蛋糕,一个店里的奶油松饼,另一家的咖啡,就不能买了糕和饼带到咖啡店里去吃,因为要被认出,我们也不愿人家想着我们是太古怪或者是太小气地逃避捐税,所以至多只能吃着蛋糕,幻想着饼和咖啡;然后吃着饼,回忆到蛋糕,做着咖啡梦;最后一面啜着咖啡,一面冥想着蛋糕与饼。” 从炎樱的抱怨,不难想象张爱玲当时在上海是何等的“倾国倾城”。
出名后的风光, 令张爱玲原本就孤芳自赏的本性愈发孤傲不驯。她说:“大众是抽象的。如果必须要一个主人的话,当然情愿要一个抽象的。”(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也许就因为要成全这个“主人”,“一个大都市倾覆了”(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张爱玲登上了人生最辉煌的巅峰。
张爱玲一边享受着成名的快乐,一边倾其所能,毫无保留地将才华奉献给上海文坛。她“密集出击”,(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佳作如雪,连篇而至,篇篇精彩。她触笔精致、奇崛幽丽、苍凉冷艳,把对旧式家族的讨伐、对战争风雨的洗礼、对人性本质的嘲讽、对爱情畸形的解剖……以她另类而怪异的手法,淋漓尽致地挥洒在作品里。顷刻间,她的文章几乎占领了上海所有最知名、最具影响力的文学杂志:《紫罗兰》、《万象》、《杂志》、《古今》等。
不到一年的时间,她一生中,最杰出、最重要的作品也相继抛出。小说有《倾城之恋》、《金锁记》、《封锁》、《琉璃瓦》、《连环套》(连载未完)、《花凋》、《红玫瑰与白玫瑰》。散文有《洋人看京戏及其他》、《更衣记》、《公寓生活记趣》、《烬余录》、《谈女人》、《童言无忌》、《自己的文章》、《中国人的宗教》、《炎樱语录》等。其中《金锁记》更使她成为文坛的风云人物。
着名翻译家、艺术理论家傅雷,向来孤高傲世、目下无尘,但读了张爱玲的《金锁记》,也不禁怦然心动,推崇备至。他说那是“张女士截至目前为止的最完美之作”,(摘自南京大学出版社。余斌。《张爱玲传》)他确信《金锁记》是对过去文坛流行趋势偏颇的“一个最圆满肯定的答复”,“至少也该列为我们文坛最美的收获之一。”(摘自南京大学出版社。余斌。《张爱玲传》)他对张爱玲“色彩鲜明,收得住,泼得出的文章”(摘自南京大学出版社。余斌。《张爱玲传》)的赞赏溢于言表:“这太突兀了,太像奇迹了!”(摘自南京大学出版社。余斌。《张爱玲传》)对于张爱玲作品里的流弊和缺陷, 傅雷也尖锐地提出了批评:“技巧对张女士是最危险的诱惑……结果,竟成了文字游戏。写作的目的和趣味, 仿佛就在花花絮絮的方块字的堆砌物上……一种题材,一种内容,需要一种特殊的技巧去适应。所以真正的艺术家,他的心灵探险史,往往就是和技巧的战斗史……一位旅华数十年的外侨和我闲谈时说起:‘奇迹在中国不算稀奇。可是都没有好收场。’但愿这两句话永远也扯不到张爱玲女士的身上。”(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张爱玲深厚的文学功底和出手不凡的才华,还引起了当时其他进步学者和文学前辈的注意,如柯灵、郑振铎、夏丏尊、王统照、王伯祥、周予同、苏青等。一方面,他们为这个才华横溢的文学新人的出现备感欣喜;另一方面,也为张爱玲担忧。当时的沦陷区,环境复杂,清浊难分,像张爱玲这样红得发紫又涉世未深的女孩,极有可能被他人利用,误入歧途。柯灵曾诚恳地对她说:“以你之才华,不愁不见知于世,望你静待时机,不要急于求成。”
可是,此时的张爱玲,早已是恣情放任,听不进任何不和谐的声音。在她早慧的心里,早就固执地认为生命是仓促的,一闪即逝,所有的辉煌与华丽都将成为过去,最靠得住的只有现实的存在,她要趁热打铁,继续她惊世骇俗的璀璨,她要“痛快地去享用,去欢快,去成功和出名”。(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她我行我素地写着自己的文字,去实现她的绚烂。
年到1945 年,短短两年,张爱玲如天女散花一般任凭旷世才情在天地间恣意飞扬! 成就了出名的梦想,也成就了传奇的一生。
当繁华散尽,盛世落幕,在无数的唏嘘声中,张爱玲华丽转身,渐渐地黯淡,静静地褪去。人们只能从她苍凉的背影里看透人世的绚丽与颓废,只能无奈地看着她寂寞的背影蹒跚告别。
生命的苍凉张爱玲宛若一个折翅的天使,舞着凄美孤寂的鸿羽,栖落在繁华衰败的屋檐。阴冷、幽暗、霉湿、颓废、残缺、孤独、冷漠、哀怨……一幕幕冷酷残忍的画面在她的眼底如刀痕般狠狠地划过,伤口在灵魂的深处黯然渗血,凝成魔咒般入髓的苍凉,点点滴滴,浸渍她生命的每一个残垣断壁,抹不去、抛不开。
即使在生命极致绚丽的时刻, 她依然逃不掉苍凉的梦魇谶语。
纵然是姹紫嫣红开遍,红衰翠减,花褪残红,苍凉依旧。无奈中,唯有给自己的生命谱一曲苍凉的挽歌:“我可以逃离一切,但我逃不出这生命的苍凉。”(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张爱玲要写的,就是苍凉的世界。她说:“我是喜欢悲壮,更喜欢苍凉。壮烈只有力,没有美,似乎缺少人性。悲壮则如大红大绿的配色,是一种强烈的对照。苍凉之所以有更深长的回味,就因为它像葱绿配桃红,是一种参差的对照。悲壮是一种完成,而苍凉则是一种启示。”(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所以她的世界里,没有荆轲似的“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雄浑悲壮,也没有苏轼“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轰轰烈烈、潮起潮落,更不同于李清照“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的雅致凄清。
悲悯的文字于她的指尖,如纤细的弦,被绕指的冰冷拨断,凄厉而决绝;也如妖艳的花瓣被揉碎、揉烂,渗出幽香浓烈的汁液,独斟独酌。“在那不可解的喧嚣中偶然也有清澄的、使人心酸眼亮的一刹那,听得出音乐的调子,但立刻又被重重黑暗拥上来,淹没了那点了解。”(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在张爱玲的文字里,或许你能嗅到她流于指尖的华美灿烂,但你永远无法抵达她苍凉深处的山遥水远。
残损的生命、悲凉的血液、文字的碎片融成苍凉的曲调,曲高和寡,似歌若赋,声声如泣,若苍荒霄寒的“胡琴咿咿哑哑拉着,在万盏灯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故事………不问也罢! 冰冷而寂寞!”(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她娴熟地驾驭着沉甸甸的文字,信手拈来,都是都市凡人的琐屑生活:平庸、凄婉、怅惘、空虚、自私、扭曲、荒诞、畸形……仿佛阴沉沉一片,弥漫着没有阳光的灰冷,隐隐地、淡淡地透着一种莫名不安、彻骨刺心、无法逾越的苍凉。她像一个高贵冷漠的旁观者,带着睥睨、不屑、蔑视的眼神,冷冷地站在一旁,观看着。涂之以浓彩,抹之以繁复,再漫不经心、饶有兴趣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