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这类事只要自己人不嫌弃,管他别人的屁事。所以这门亲事两家大人根本就不征求娃们的意见,很快就包办代替,给他们定了下来。两家的娃娃年龄都大了,两家的大人就都希望把这事很快地办到头,这样就给儿女把婚姻大事安顿顺辙了,了结了父母的一桩心愿,解除了窝在肚子里好久的一块心病,因此不要媒人多跑路,多说话,多费口舌,莲叶的爸妈顺顺当当地就接承下了黑狗家托媒人送来的定亲聘礼,互相交换了庚贴,跟上又接下了黑狗家送来的结婚日子。两家紧紧张张地张罗着做箱柜,买布料,弹棉花,纳被子,缝嫁妆衣服……事情办得一条一行,有板有眼的,一丝不苟。黑狗他爸妈认为他们把黑狗的婚事一直拖到了黑狗三十来岁才给办,有些对不起娃,事情办得是这样的像一回事。可是直到黑狗家作为男方给女方莲叶家下三天帖的那一天,莲叶的父母亲还没有能够把莲叶说通。莲叶执意不愿嫁人,哭得像个泪人儿似的,那个伤心劲儿呀,简直就别提了,谁见了谁都会叹息。她有好几天都已经是一天三顿饭,米面不沾牙了,这可把她爸她妈给心疼坏坏了。
到了结婚的那一天,莲叶人几乎都瘦了一大圈,两只眼睛也都塌陷下去,成了一个深坑。她由于几天不吃不喝,觉着头晕目眩的,甚至走路连脚跟都站不稳了。她没了反抗的精神,任凭人们强给她往身上穿着嫁衣,由伴娘搀扶着往外走。她爹妈正在暗自庆幸她的顺从,猛不防她又不顾一切地边声嘶力竭哭喊,边挣扎起来。但她还是身不由己地被人们生拉硬拽拖出了门。村里看新媳妇出嫁的人多数不知就里,还直以为莲叶懂事,在出嫁时不愿意离开亲娘这一习俗上还装得像模像样儿,每一步都做得很得体到位。这一带人新媳妇出嫁,按风俗就是要讲究哭闹的,并且哭闹得越凶还越好,因为这越能说明闺女爱她娘家爸妈,舍不得离开生她养她的娘家故土。
莲叶反抗着,然而终究被硬塞进了迎亲来的花轿,在迎亲唢呐嘀嘀嗒嗒,欢快的吹奏声中,被抬出了沟西村,抬往葫芦头村去了。轿子走在通往葫芦头村的路上,抬轿子的这帮小伙子恶作剧,闹着玩,故意把轿子抬得东倒西歪,前仰后倾,颠颠簸簸的,把轿子里所坐的莲叶摇晃得简直无法自持,要不是她手抓得紧,差点儿都能被颠簸得从轿子里跌倒爬扑地滚了出来。莲叶坐在轿子里,被这些人摇得直翻胃、恶心,禁不住想呕吐,然而几天来她米面没沾牙,吐也是吐不出来什么东西的,只是“哇—哇—”一口接一口地吐了一轿子的苦水。这些抬轿子的人这会儿只顾贪图自己心里快活,捉弄轿子里的新媳妇,哪里还管轿里人的死活。他们看见轿子里有水往外直滴,嬉笑着乱喊乱叫道:“新媳妇在轿子里撒尿了,新媳妇尿到轿里了!”他们为自己抬轿摇晃,摇出了效果而得意,越摇越来劲起来,一下子摇了个过瘾。莲叶这会儿被他们摇得哪里还再顾得上哭泣,止住了哭声,在轿里上气不接下气地骂道:“你们葫芦头村这伙挨球的就不是人,纯粹是些土匪!”抬轿的这些人对她的叫骂一点儿也不在乎,一个个听了不仅寡廉鲜耻地哈哈大笑,而且还不住地在反复说:“我爱娃娃骂(妈)哟,我爱娃娃骂(妈);娃娃骂(妈)和我好嘞,和我好得太太。”
轿子好不容易抬到了葫芦头村,老远就能看得见村子巷道的两头儿一头挂着一幅红绸子,以示吉祥。轿子在唢呐喜气洋洋地热烈吹奏中被抬到了黑狗的家门口,走近前了,又看见黑狗家的大门、二门、上房门、洞房门,是门两旁都贴着鲜红的婚联。花轿刚一落地,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伴随着硝烟和火光立即就响了个热闹非凡。黑狗在伴郎的引导下,用捆在一起的两根筷子挑开了轿帘儿。莲叶头顶着苫头红,视线被遮得严严实实的,眼前的什么也都看不见。她这会儿浑身早已被折腾得稀软稀软的,几乎都有点儿瘫痪了,在两位伴娘一左一右地竭力搀扶下,拖着两条仿佛是灌了铅的腿,勉强走出了轿子,听凭着他人的任意摆布,艰难地在跨马鞍鞒,跷木炭火盆—摆设的这些故点儿到底都是些啥讲究,一时可能这里没有人能够说得上来,人们只是知道这儿人结婚时从上古以来就有这些套数。接着就是由傧相唱几辈人一直唱着的那些已经老掉了牙,然而总认为是吉祥的赞礼顺口溜。你看那傧相,一边不遗余力地大声唱念着,一边手里还不断地在向新媳妇的头上撒着截得很短的谷草秆儿、大红枣子、核桃等物。
新媳妇莲叶走进了摆有香案,供有祖先牌位,并且正中央墙上贴着大红“双喜”字的厅堂。隆重的婚礼就在这里开始举行了,莲叶由伴娘搀扶着,按着既定的程序,随着傧相悦耳地唱叫“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交拜,送入洞房。”勉强磕完了头,就被搀扶进了新房。她这会儿已经没有丝毫的反抗力气了,歪歪斜斜,侧身倒在了炕上。洞房外边的人此时一个个忙得不亦乐乎,也没有谁能顾得上有空儿来这里理会她了。他们在急着开始宴请那些前来贺喜的亲朋好友。人们你拥我挤,穿梭般互相来往,丰盛的酒席菜肴一桌接一桌地直往上端。人们敬酒请菜的谦让声、划拳行令的“高升五魁”声、吵杂声,混成了一片,铺天盖地而来,喊得整个院子都像快要翻过来了似的,谁也听不清谁都在说什么,真是热闹极了。
到了下午,娘家来送女的新客都回去了,其它的客人也都陆陆续续地在往回走。莲叶这时又被扶到了一匹大红马的背上,由黑狗牵着这匹马,后边还跟了两个护持的人,在全村南北二巷,前后左右,凡是住人的地方都挨着齐齐地转了一圈—他们把这叫做“出行”,是结婚时最后一道必不可少的程序。莲叶按着这里的风俗习惯,就这样一一做着结婚时新娘必须做的那些事情,好不容易才熬到了天黑。黑狗家刚刚难得的宁静了一小会儿,闹新房,耍媳妇的那一帮子没大没小的人又就都上门来了,他们一个个嚷闹着要开始耍媳妇。耍媳妇就是闹新房,这也是这里人结婚时的一项既免不了,而又很热闹有趣的习俗。这里的人认为:“三天媳妇没正经,爷爷、孙子拜弟兄。”他们一到耍媳妇的时候,就也不再论辈分,管年龄大小的差别了,只要愿意,谁都可以来,从来也没有人说谁的什么不是。所以在众多耍媳妇的那些年青小伙子中,不可避免的也就还会夹杂着三两个年岁已经四五十了,但又爱凑热闹、寻开心而有点儿不顾眉眼的老顽童或者是十来岁那些还未通人事的小娃娃。在这些爱耍媳妇的人中间更会有几个骂不变脸,打不还手的泼皮。这些人有几个带头把莲叶拉拉扯扯,死拖硬拽地从黑狗他父母的上房里间屋里往黑狗他们的新房里揪。他们一点儿也不在乎莲叶的狠命撕打斥骂,往脸上吐唾沫。黑狗他妈这会儿也掺和在人群里,明着是阻拦这些人耍媳妇,暗地里却在怂恿他们把莲叶硬往新房里的炕上拉。
新媳妇莲叶刚一被拥上炕,耍媳妇的人就立马把洞房门关上了,“呼啦”一下子把新媳妇莲叶和新女婿黑狗密密匝匝地包围了起来。新房里的炕上,炕沿下的当地上,乃至柜盖上呼啦一下子就都站满了人,一时间把个新房挤得水泄不通。他们个个当仁不让,忙着指使莲叶和黑狗一人一句,轮着说他们所教的那些酸故经:“哥哥你快弄呀!”“妹妹你疼不疼?”“你弄你的弄,甭管我疼不疼。”可是执拗的莲叶哪里来得这份儿心情,她死活就是不按着这些人所教她的那话说。于是这些人就争着拧黑狗的耳朵,让黑狗吃猴剜牙,硬是脱下黑狗脚上新穿的千层底布鞋,用鞋底打黑狗的头,以惩罚黑狗的方式来使新媳妇莲叶心疼自己的新女婿,从而就范,顺从他们。谁知莲叶才不理他们这一套呢,“你爱打黑狗就尽管打去吧,管我的什么事。”口不言传,你把他能打死才美咧,把他打死了刚好替我除了个害货,那我就不用在葫芦头村这鬼地方活受罪了。如果真能那样,我才高兴,谢天谢地。所以这些人把黑狗用鞋底打得不管怎样呲牙咧嘴,哇里哇啦直喊叫,甚至忍不住疼,眼泪花儿都流出来了,这些人扭头看莲叶,莲叶却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船—无动于衷,依然是一副冷面孔。
黑狗被打得实在吃不住了,没得法,只好大着胆子,厚着脸皮,可怜兮兮地用胳膊肘轻轻地碰碰莲叶,向她暗暗小声哀求说:“你就给人家应承了呗,将就着说上一两句。你看今天这事,是不好跟人家翻脸的……”谁知莲叶却没好气地就也用胳膊肘狠狠地捅了他一下,十分厌恶地说:“日你妈的滚远,要说你只管和你妈说去,老娘心里颇烦着的,也还没那么贱!”黑狗一见莲叶居然这么凶,吓得就再也不敢吱声了。可是耍媳妇的这些人才不管莲叶她凶不凶呢,他们中间颇有几个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只听有人哈哈大笑起来,讥讽地说:“哎呀,没看出来黑狗刚结婚就这么怕媳妇,这以后日子可咋过呀!”莲叶听着这话,顺口就回敬了一句:“这日子以后黑狗能过了过;倘若过不成了,让他跟你妈过去!”这人没料到黑狗这回讨来的这个媳妇竟这么厉害,没提防给他来了这一下,把他给弄得猪八戒照镜子里外都不是人。他讨了个没趣,心里又实在不甘就此收场,于是又厚着脸皮向耍媳妇的人提倡说:“新媳妇不说古经,那么咱让她给咱唱首歌行不行?”在场耍媳妇的那些人于是就退而求其次,齐声呐喊道:“行!”这一下这人得势了,他又加大嗓门问大家:“叫新媳妇给大家唱首歌,要不要?”大家立马又齐声呐喊应和道:“要!”所有耍媳妇的人几乎是异口同声,这喊声直震得新房都“嗡嗡”作响,简直还都有点儿气振山河的味道儿。他们要新媳妇莲叶唱他们那儿流行的一支色情味儿很浓的民歌:“亲口口,拉手手,哥哥把我抱到了苞谷地里头。一下疼,二下麻,三下里就像蜜蜂咂。哎呀呀我的亲大大!”莲叶不给这帮人一点儿面子,说死说活还是连一个字都不肯唱。这时候不知这里边又是谁出了一个瞎瞎点子,喊了句:“新媳妇耍不动,我看全是耍媳妇的头儿不卖力,咱们都把挨球的打啊!”于是这些人炸锅了,犹如乱蜂蛰头,你一下我一下,噼里啪啦地就乱打起了那个耍媳妇带头儿的人来,直把那个耍媳妇闹腾得最欢实,扑得最圆的那个小伙子给打得不住抱头求饶。莲叶在旁边看着、看着,这会儿心里禁不住觉着滑稽好笑,略有喜意,暗暗叫好,心想:“使劲地打吧,把挨球的打得越狠越美,看你这个熊还敢带这个头儿不敢?这就是人作恶,天报应。”
就在他们正打闹得热火时,人群中有人突然醒悟他们这些耍媳妇的人,转移了耍媳妇的目标,偏离了耍媳妇的中心,瞎鸡在窝里啄。这时有人提出耍媳妇的头儿不行,没能耐,即就是把他打死也解决不了问题,还不如把他及时撤换了吧。这个耍媳妇的头儿这会儿也正被打得吃不消了,好不容易得着了这句话,乘机连忙不迭声地申明他辞职,不再当这个头儿了,让大家赶紧换人。大家于是就又另推举了一个据说是更厉害、坏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