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儿不认识他吧?”看守所长听了这话就颇为委屈地轻轻点点头。“这人是个新来的,”扮贼的那人更是压低了声音说,“你可能还认他不得,人家现在是我们的头儿—巡警队长。据说他是县长的一个伯叔兄弟呢,在公安局里可有世面了,连副局长遇着都让他三分哩。咱放灵性点儿,少受吃亏。”然后他又故意放大声音说,“没什么,没什么。你看,不打不相识嘛,都是自家兄弟,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就是老朋友。再别磨蹭了,赶紧去把人给我们往出来叫呗,让我们带了好去向局长交差,咱公事公办,至于你俩之间还有什么到与不到的地方,事后由我做东,在城里聚仙阁酒馆抹一桌子,咱弟兄们坐在一块儿好好聊聊,交个朋友,好不好?”看守所所长尽管还是不大愿意,还是想尽量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但是经这人用绵里藏针的一番话一吓唬,同时再一圆场,一时间也就没了主意,有些慌神,加之这人又在旁边不住地推搡催促着,并一个劲儿戏噱地说:“快些,快些。你这人,别再像新媳妇解裤带似的—迟慢时间了。局长还在那儿等着哩,我们要是一会儿去迟了,他又会发脾气的。”牛保国他们软硬兼施,不由看守所所长不在慌慌张张中打开牢门,按着字条上所写的名字叫出了那几个人,交给牛保国他俩,然而他还是不放心地一再叮咛说:“人,我现在是交给你们了,路上可千万小心,万一再要出了事,那可是你们的责任。上边多次叮咛过,这几个人不是一般的人犯。”牛保国还是一副目空一切、不可一世地神气说:“放你妈的屁!要不要紧老子不知道,要你教训?你把你的事好办就行了,别再看戏流眼泪,替古人担忧了。”跟牛保国一起来的那人连忙满脸赔笑说:“都别上气,都别上气。所长说的也还不都是好话,小心无大错嘛。大家都应该时刻多个心眼,好自为之,只要大家相安无事,那就谢天谢地了。所长,你说是不是?要知道给人当差不容易啊!说不定你我啥时候防不胜防,就把大漏子给捅下了。到那时候弄得人干哭都没眼泪。”看守所所长听着这话,不住连连点头称是。那人说着一扭头,就朝着那几个刚从看守所监狱里提出来的人中走在后边的一个屁股上猛地踢了一脚,咋咋呼呼地厉声说道:“走!”一下子就把那人蹬了个趔趄,差点儿跌倒在地上,“路上给我老实点儿,不然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牛保国他俩呵斥着从看守所提出来的这三四个人,走出了县西关看守所的大门,朝东向着县城走去。他们在路上边走边骂骂咧咧地走了一段距离,路就朝左拐了一个弯儿。牛保国扭头一看,看守所向这儿瞭望的视线已被完全遮挡住了,他俩就猛一拉那几个人,同时,给他们使了个眼色,低声而急促地说:“往北一拐,快跑吧!”那几个人起初瞬间还一楞,多少还有些迟疑。只听牛保国低声简短地说:“我俩是华阴地下党派来营救你们的。咱们赶紧从这儿向北,往渭河滩里跑啊!”这几个人这才恍然大悟,明白了眼前所发生的是怎么一回事,立即感激不尽地上前紧握着他俩的手,一个劲儿不住口地说:“谢谢,同志!”牛保国急促地说:“现在,什么话都先别说,当务之急是赶紧先逃离这虎狼之境地。”他们由牛保国在前边带路,和牛保国搭伴来的那个人断后,把从看守所刚营救出来的那几个去陕北的干部护持在中间,眨眼向北就拐入了小路,疾行而去。好在这几个去陕北的干部在看守所关押的时间并不长,还没有受重刑,体力也都不十分差,一路上尽力奔跑着,在牛保国他俩的关照下,勉强还能跟得上。当他们跑离县城有五六里地的时候,这才听到县城方向响起了枪声。他们知道敌人这时已经察觉了,肯定马上就会向着他们所逃走的方向追来,于是不敢怠慢,也不敢继续再从正路上走了,顺势就一溜烟钻进了路东边的苞谷地,奋力向东北方向疾奔,最后一直跑到了渭河边上的沼泽地里。
这渭河边上的沼泽地满长着一望无际的芦苇,一般人要是钻进了这片浩茫似海的芦苇丛深处,就会迷失方向,认不出了东西南北;要想在这里边寻找人,那可真比大海捞针还难,或者说是老虎吃天,根本就没处下爪。牛保国十分紧张的心情到这时候才稍稍地松宽了一点儿。他在芦苇深处找了一块比较干燥的地方,让去陕北的这几个干部在这儿利用这段时间抓紧休息了一会儿,恢复恢复体力。牛保国他们两人这时也才顾得上匆匆地脱去了身上所穿的那套巡警制服,把它折叠起来,藏在了一个非常隐蔽的地方。
天麻擦黑儿的时候,牛保国凭着南边高耸入云的华山,辨别一番他们所在的方位后,把这些人才带出了这一碧万顷的芦苇地,踏上了向东的田间小路,趁着天黑向河口镇一路奔赶。由于他们害怕在路上再遇到什么麻烦,因而不敢走人常走的近路,只是拐弯抹角,拣没人常走而很背静的小路走。这样,他们在路上就耽搁了不少的时间,到河口镇的时候已是过半夜时分了。
再说,在悦来货栈等待接应他们的那些人只是听华阴那边传来的消息说,白天劫狱的事情已经得手,华阴县的警察现在像发疯似的正挨家挨户地四处搜查,但怎么也等不见牛保国他们那些人的到来,急得这些接应的人跟什么似的,立也不是,坐也不是,立坐不安。这会儿他们一见牛保国带着从华阴看守所劫来的那几个去陕北的干部安安全全地全都来了,一个个高兴得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不知道这会儿该怎么感谢牛保国他们,只是忙不迭地只管给他们又是递烟,又是倒水。悦来货栈的老板自然和牛保国是老熟人了,他紧紧地握着牛保国的手说:“祝贺你,老伙计!这回你又为咱们的革命事业立了一大功,‘二华同’的地下党组织让我转告你,党要通报嘉奖你们。”
随着形势的急剧变化,日本军加紧了侵华的步伐,中日战争在华北、华东的仗越打越激烈,血战台儿庄,南京大屠杀,接着日本又开始推行什么“三光”政策。国民党的军队也加紧了对共产党根据地的围剿,胡宗南进兵陕北,来势汹汹,一步步向延安逼近。由于种种原因,关中广大种地务农的老百姓也就都没了安宁日子过,今天有股队伍来村里抓差、催粮,明天又有股队伍来村里拉丁、要款,当兵的整天简直就像走马灯一样,无休无止,无间无断,谁也说不清他们的来头,谁也弄不清他们到底是属于国军哪个派系的。这些兵们一进村就把百姓搅闹得鸡飞狗跳墙,以至到后来庙东村的人几乎都成了惊弓之鸟,稍一听到有人说邻村有催粮要款的兵们了,他们就会不问东长西短,急急慌慌地牵着牲口,带着物什,往五岔沟里那个鬼都找不见的地洞里跑,到那儿去避难。不过天天都要是像这样过日子的话,兵荒马乱、民不聊生的,总不是个办法。人们哪个不期盼能有个国泰民安的太平盛世出现。就在这时,牛保国从河口镇悦来货栈的掌柜那里又带来了陕北共产党对于今后工作的最新指示。
牛保国这时正当二十来岁,身强力壮,几年来从庙东村往河口镇担脚贩棉花锻炼得他走起路来平步如飞。从河口镇到华阴县城一来回少说也有百十里地的路程,但他走起来,要不了多半天,就能宽宽松松地打一个来回。由于他经常来往于河口镇到华阴县城这一带的路上,大多数人都知道他是个担脚贩棉花的挑夫,又见他走起路来健步如飞,像个飞毛腿似的,于是就给他送了个绰号,叫“飞蝶”。时间长了,这一带人一说起飞蝶,虽然他们还不知道这人叫什么名字,具体是哪里人,但都知道他路走得特别快。尤其是上次华阴西关看守所妙计劫狱的事件传出后,人们把他述说得就更神乎其神了。说什么那天他从西岳庙街一下子就飞进了西岳庙,一眨眼又从西岳庙里飞了出来,从赶集人的头顶上“嗖”地一声,飞得不就见踪影了,脚没沾地,一下就给飞到了西关看守所。在西关看守所所长刚要伸手抓他时,他就把关押在这里的那几个共产党要犯给神奇地弄了出来,带着他们“嗖”地一跃,跑得无踪无影了。
本来这些话人们只要细一想,就会意识到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可是有些人偏就希罕这样的新奇事,也偏就爱向人说道那些个今古奇人异事。他们就这样捕风捉影,牵强附会,凭空臆断,毫无根据地把担脚贩棉花的牛保国和华阴看守所所发生的事情生拉硬扯到一起,一传十、十传百的,把个牛保国就越传越神,越说越奇了。后来竟然三人成虎,说得让人都不得不信以为真。于是“秦东飞蝶”一时就蜚声潼华一带,甚至有时小孩哭闹,大人制止不住时,也拿“秦东飞蝶”来吓唬他。大人只要露出一副谈虎色变的神情对小孩说:“你哭,你要是再哭,让秦东飞蝶听见后来了,把你叼跑了,我可不管。”其实小孩子并不知道这“秦东飞蝶”究竟是人还是个什么东西,但是一看大人说话时的那副十分惊恐的表情,他们也就吓得顿时擦擦眼泪,止住了哭声,噤若寒蝉,连抽泣甚至都不敢再抽泣了。
牛保国这回带来的陕北指示,其主要精神是国民党西北剿共总司令部,近日将从关中抽调大量兵力,进攻陕北共产党中央根据地。陕北党组织指示关中地下党要配合陕北的反围剿斗争,积极开展群众性运动,给关中国统区政府造成一种不安定的压力,使国民党关中地方驻军人心惶惶,忙于整顿地方治安,头疼顾头,脚疼顾脚,腾不出手脚,抽调不出兵力去陕北剿共,与陕北联手掀起一个普遍性的反围剿攻势。王尚德、牛保国他们这些人于是就在华山东边,离华山有十里地左右的野外一个破窑洞里,又一次召开了秘密会议,专题讨论、研究如何有效地开展地下工作,配合共产党陕北中央根据地的反围剿斗争。最后他们一致通过抓住目前秋收秋播尚未来临,庄户人家农活还没进入忙月之际,各村都被那些乱七八糟的军队三番五次地催粮要款折腾得人心里颇烦、不堪忍受之时,不失时机地立即组织庄稼户人到县政府去交农,向国民党政府申明:“现在我们种地养活不住自己,一年种地所收入的粮食还没有政府向我们所征收的各种课捐杂税多,很不划算。因而这地我们不种了,政府从此也别再想从我们身上收缴那么多繁重的捐税了。”以之来向政府示威,以求达到支持陕北反围剿的目的。他们认为众人拾柴火焰高,只要人多,声势就浩大,不愁县政府不出动大量军警来维持社会治安,说不定他们还会因此向上级行署,甚或是省政府报告民众闹事、动乱的情况。通过这一举措只要能够把关中国民党的各级政府搞得人心惶惶,他们就不敢大规模地抽调地方驻军去陕北剿共了。牛保国他们一致认为,庄户人家现在今天躲这个税,明天逃那个捐,早已苦不堪言,怨声载道了,心里正有气没地方出,好比是一堆干柴,只要一扔进去火种,立刻就会燃起熊熊大火,只要有人登高一呼,广大民众马上就会闻风响应,说不定周围邻近各县也会积极行动起来,配合斗争。事情果真能够这样的话,这次交农运动肯定就会搞得轰轰烈烈,热火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