吁的不得不停住。你看这一顿打,直打得牛保国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鼓起了一道道清晰的手指印;直打得牛保国两眼火星乱冒,耳朵里“嗡嗡”轰鸣;直打得牛保国头晕眼花,辨不清了东西南北。牛保国被县长一顿饱打后,过了一会儿头脑似乎反倒还给清醒过来了一些;县长这也才觉着多少泄了一点自己的心头之忿。要说牛保国也还真的好有承受能力,他不管自己被打得是怎样的痛苦,但心里现在清清楚楚地知道是自己把这事确确实实地给办砸了。他也隐隐约约地察觉到自己在这件事上懵懵懂懂地是给钻到赵财东为自己所挽的那套子里去了。现在自己把自己套在了里边,套得死死的,想出来都已经出不来了。他也觉着县长在他跟前歇斯底里大发作,这是在情理之中的,是应该的—县长这会儿对他不管怎样发火,他都不认为过—他理解县长此时的处境,也理解县长的心情。这一切他都想得开,所以心理也就很平衡。你看,他站在那里,腰杆挺得笔直笔直的,一动也都没有动,俟候着县长继续打他,心甘情愿地接受县长对他的处罚,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他对县长有丝毫的怨言或者抵触情绪,唯独有的只是忏悔。县长把牛保国劈头盖脸的痛打了一顿,接着又骂了个狗血喷头,尽情地撒了回窝在心头的那一股火气,心理这才稍稍平衡了一些。他看着牛保国那一副虔诚无比的模样,嘴里粗鲁地骂道:“你这个狗日的东西,你看你把这事给弄成啥了?本来碎碎儿的一点儿事,让你现在惹出了这么大的个乱子,把酒都让你个熊给做成醋了!你说你一天还能再干得了什么?”
“县长,我……我错了,给您惹出了个取不离手的麻烦。”牛保国嗫嚅着说。“错了?现在知道错了能顶个屁用!说一声错了就能没事了?你给咱到外面向那些请愿的人说去,看看他们依不依你?我看他们把你不打失塌才怪咧!往日我是怎么耳提面命,叮咛于你的?你……你怎么就听不进耳呢?你叫我怎么说你才好呢?居然一下子捅了这么大个娄子,叫我该怎么收拾呀?”县长喋喋不休,一个劲儿地数落个不停。此时他是满腹的忧愁,几乎都有山穷水尽疑无路的感觉了。“县长,你也别太得生气,千万当心身体。这事前前后后都得怪赵财东,是他教我……”牛保国这时候还想给县长解释解释自己的苦衷,设法说句宽心话,但他的话马上就被县长给顶回去了:“得了,得了。你再别在我跟前说人家赵财东了,不说赵财东我还能气小一点儿,一提起赵财东,我禁不住就都想揍你。我问你,你的脑袋长到哪里去了?得是叫猪给拱了?你是石头人还是木头人,怎么能听任别人的摆布呢?你往日的那办事能力都跑到哪里去了?自己的头还主得住主不住自己的身子?如果像这样的话,我还要你当这个乡长干什么?不会干脆就让赵财东把这个乡长当了算了。”牛保国听着县长的训斥,心里清楚这会儿自己说什么都没用,反而只会越说越糟。于是他就耐着性子,干脆一句话也不再说,任凭县长一个人尽情地发火,静心听候县长一会儿对他的发落。
“我不想听你给我做任何解释。因为,不管你说得多么头头是道,即使把你自己推得一干二净,也都没用。”县长这会儿也冷静下来了,他继续说,“现在,我要你以最快的速度,最好能在三两天内,能把这事给我折腾出个眉目来,书面上报县府,并且把枪杀赵广锁的犯罪嫌疑人拘捕、押送到县上来,尽快把这件事情摆平,以息民愤!”“是!这,您请放心。我一定做到。”牛保国立马“咔嚓”一下,来了个立正姿势,给县长鞠了一个九十度的深躬,在县长挥了挥手,让他离开之后,才一转身走了。
牛保国回到孟至乡,为这事可犯愁了。他躺在乡公所自己的那张床上,翻来覆去,不住地苦思冥想着:这事县长要自己在三两天内调查清楚,以书面形式上报县府,并且把犯罪嫌疑人押解到县上交给警察局。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自己原本就一清二楚的,那好比秃子头上的虱子,在那儿是明摆着的,有个什么要查的?可是现在的问题是如何才能把自己的责任推卸干净,不致使自己为这事再栽跟头。如果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自己就是舍卒保车,也不是不可以的。只要自己不被牵扯到监狱里去,一切事情就都还好周旋;要是自己一旦陷到监狱里了,那一切就都成死局,全盘输定了。现在唯一紧要的就是想方设法得找一个替身,推卸掉自己的一切责任,让别人去代自己受过。听县长对自己说那些话的弦外之音,也似乎就有这样的意思。可是现在作难的是到底把枪杀赵广锁的这一罪过,该一股脑儿推到谁的头上呢?推到赵财东的头上吧,赵财东这个老东西,比泥鳅还滑,猴儿精猴儿精的。事刚一发,他就溜得连踪影儿都找不着了。你说,这怎能拿他去抵罪呢?“唉!这个千刀万剐的老狐狸,把我给玩儿了,让我没来由沾了这一身腥,他却给溜之大吉了。”牛保国想着想着,觉着现在要是再想在赵财东身上打主意,那是什么用处都没有的了,不管话怎么说,目前还是得现实一点儿,火烧眉毛的是,眼前事情已经走到这一步,用什么办法才能使其光光堂堂地得以了结。“唉!俗话说得好,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只好在自己贴身人的身上做文章了。”说实际情况吧,当时打死赵锁子的人是牛运通,可牛运通这个护兵一向对自己忠心耿耿,惟命是从,自己所说的话,他从来都是说一不二。这次实在也是由于他的心情过于迫切,一时性急,领会错了自己的意思,以为自己同意了赵财东的主张—打死赵锁子,才贸然开枪,造成这个无法挽回的结局的。说句实在话,在日常事务中,牛运通随叫随到,自己还真的觉着连一天也都离不了他呢。更不要说,牛运通这人和自己还是个远房伯叔弟兄,不管怎样,彼此之间还是有着一定血缘关系,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自己和他从小是在一块儿玩尿泥长大的,两人之间的情谊深厚着的,不是一般的乡长和护兵关系—自己怎么能忍心眼看着把他往死路上推呢?
“……然则这不行,那不行,到底怎么办才行呢?自己究竟该让谁去充当枪杀赵锁子的犯罪嫌疑人,把他押送到县上去接受审讯,才合适呢?反正不管是张三、李四、牛五还是王麻子,总的得要有一个这样的人,并且这人还得是一个硬骨头,能吃得住法院的三盘六问,不至于再出问题。”他想来想去,扳着指头在心里数量过来数量过去,最后觉着在他们这个圈子里边,能担当得起此任的人也就只有马恩娃了,“马恩娃虽然不是枪杀赵锁子的真正凶手,但现在处于目前这种局面,即使冤枉也得先把他冤枉一下,让他暂时去背这个黑锅,那怕是做黄泉路上的冤死鬼。不然又有什么办法呢?”牛保国这会儿确实是黔驴技穷了,他除此之外也确实再无别的什么妙计良策了。
“……然而这是去坐监,又不是什么好事情,说不定弄不好了还会有把命搭赔上的危险,谁会那么傻呢?马恩娃他能稀里糊涂地答应吗?”牛保国躺在床上,又为此费起心思来了。他这会儿忘记了光阴的流逝,忘记了肚子里的饥饿。乡公所的勤务员给他把饭端了上来,搁在那儿放凉了,又端回去加热,再一次端了上来,又放凉了,因催他吃饭还被他臭骂得狗血喷头。这事看得周围的人都知道他心情十分不好,就没有人再敢来搭理他了。要知道,凡是人正心烦着的时候,看谁,看什么,都会觉着不顺眼,想冲着发脾气。
牛保国就是这样如坐针毡,焦躁地想着,想着……他绞尽脑汁,想来想去,直想到这一天的后半晌,才终于把这事情该如何料理,初步想出了个眉目。他用手重重地捶了一下自己的额头,下定决心似的一个人在屋子里自言自语说:“对!这事情还就得这么办,也只有这么办了,才能鱼安水安。至于说服马恩娃,让他爽爽快快地答应这件事情嘛,那我还得再动点儿心思,想点儿办法,讲究讲究策略……”说心里话,他对征服马恩娃,让马恩娃对自己的言行深信不疑,俯首帖耳,乖乖上套,那还是满有把握的。
牛保国把处理事情的办法想好了以后,心里顿时就轻松了许多。这时他才记起,太阳早已过午了自己还没吃早饭呢,看了看桌上勤务员给他已经热了好几次,现在又已经放得冰凉冰凉的饭菜,这才觉得自己的肚子确实饿得已经受不了了,于是就端起了放在桌子上的饭碗,什么也不在乎,“呼噜、呼噜”,香喷喷地吃了起来,且吃得是那样的有滋有味。到了晚上,他心歇下来了,美美地就睡了一个好觉—这几天从来都没有这样睡过的好觉。
第二天早上,牛保国一见到马恩娃,就春风满面地对他说:“恩娃,饭时咱们到聚仙阁酒楼去吃个便饭。来时你把牛运通也叫上。”马恩娃见牛乡长昨天心情是那样的不好,今天却大有和缓,和蔼可亲地请他们这些手下人到馆子去吃酒,一时真还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牛乡长自前几天因牛运通懵里懵懂地用枪打死了赵锁子一事,被县长叫到县上,回来后就一直郁郁寡欢,满脸浓云密布,似乎随时都会雷霆大作,风雨交加,因此谁也不敢没事找事,轻易地去搭理他。难得今天他心情好,脸上阴天转多云,他敢不应承、承欢?于是赶紧兴冲冲地就去通知牛运通说:“运通,乡长这一向心情一直都很不好,整天虎着个脸,怪怕人的。今天不知怎么日头从西边给出来了,想起来饭时请咱们俩到聚仙阁酒楼去吃饭。他要我告诉你,你也得有个准备,一会儿赶紧收拾收拾,到时候千万可别失误了,让乡长又不高兴,发脾气。嗳,说不定咱俩去了以后,到那儿乡长还会有什么事情要吩咐你我去做呢。”
牛运通一听,不免也觉着这事多少有点儿来头儿,但他知道自己这两天时运不好,就不便多问,谨小慎微地把自己的事收拾了收拾,浑身上下拾掇得干干净净、利利索索的,和马恩娃就一块儿朝着聚仙阁酒楼走来。
他俩刚一踏进聚仙阁酒楼的大厅,一个年轻漂亮的堂倌儿就冲着他俩说了声“二位请跟我来”,把他们领进了一个十分清静的雅间。雅间里,只见桌子上已经十碟子八碗的把酒菜摆得满满的了,乡长牛保国也早都坐在上席等候着。马恩娃和牛运通一见再没有其他任何人在场,霎时不免多少就有些诧异,禁不住问道:“牛乡长,今儿个是谁请我们还是您请谁,一下子就摆了这么丰盛的一桌子?”“我请你俩呀。”牛保国微笑着说。这下子这两个就更不解了,不由又问了一声:“您请谁?”“今儿个谁都不请,就咱仨,在一块好好地坐一坐,谝一谝。这一向,一些杂七杂八的事情把人都给烦透顶了。今儿个咱弟兄三个在这儿放松放松。来!坐,你俩都坐。”马恩娃和牛运通一看牛保国话说得情真意切,就都应声也坐了下来。牛保国欠身给他俩面前的酒杯里都满满地斟上酒,同时端起了他自己面前的酒杯说:“来,咱们三个今天来个开怀畅饮,一醉方休。干!”于是他主动与他的这两个护兵“当”的一碰杯子,脖子一仰,率先就喝干了自己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