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能放得下吗?能不为此事日夜熬煎吗?牛保国他妈一辈子是个刚强人,心里有再大的作难事也从来都不会在脸上显露出来,更不会去向任何人诉说。她尽管为牛保国的安危担心得整夜整夜都合不拢眼、睡不着觉,在炕上一坐就是一个通宵,独自一个人黑地里坐在那儿默不作声地不住抹眼泪,可是一到白天她还是和往常一样,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关于她心里昼夜牵挂牛保国的事对旁人却从来都不提及。然而谁都能看得出来,她自从牛保国不知去向后,在人面前变得很少说话了,每天的饭量也在明显减少,人呢,更是一天比一天地瘦弱。牛保国的胖婆娘张妍心里尽管也有说不完、道不尽的苦水,但看着她婆婆成天这般光景,心里也着实为之担忧,在没人的时候她经常想方设法地给她婆婆说宽心话。
有一天吃早饭的时候,牛保国的胖婆娘张妍把饭都舀好,端来放在饭桌上好大一会儿了,牛保国他妈还是坐在饭桌旁不动筷子,只是一个劲儿在呆呆地想心事。张妍见状就拿起一双筷子递到她婆婆的手里说:“妈,你再别想他了。咱吃饭吧!”牛保国他妈好像没听见一样,一点儿反应都没有,还是端端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于是张妍又说:“妈,那瞎东西一点儿良心都没有,直到现在也都不给咱家里人捎个信儿,你成天这样苦苦地思念也不顶什么用。再说了,你老是这样忧愁,把你身子熬煎出个什么病来怎么办?要我看呀,那个不是东西的货走了咱们一家子还安宁。你不看,他在家里时常常给你惹事,让你操心,搅得全家子鸡犬不宁。他这一走,我看咱这日子过得倒还越来越顺辙起来。”张妍这样说,原本都是些害气的话,是想借此来宽慰她婆婆的心,其实牛保国的出走,她心里又何尝没有无限的苦楚和担忧呢?然而牛保国他妈一听张妍话这么说,眉梢就稍稍地动了动。也不知道张妍是没有留神到她婆婆面部表情的这一细微变化呢,还是她误以为她的话在她婆婆心里产生了良好效应,反正她还是接着她的话茬在只管继续往下说:“我看把那东西让政府给逮了,判上几年刑甚至枪毙了那才美。那时候马恩娃、赵二愣他们那些人也就都不会再来咱家缠事了。咱们娘俩、祖孙三人痛痛地把他哭上一场也就算到头了。”张妍的这话,其目的不过是想让她婆婆心放宽,端起碗吃饭。可是谁知道牛保国他妈一听媳妇张妍竟狠毒地说出了让政府把牛保国判刑、枪毙了才美这样的话,心里就受不了,不依不饶媳妇张妍了。她忍不住一下子火冒三丈,腾地跳了起来,破口大骂张妍道:“看把你熊心毒的,竟盼着把他判刑了、枪毙了,你觉着那样才美是不是?那样你就称心了得是?就说,他死了就能把你眼睛里的刺给拔了?你就到好处了?你说他不是东西,我看你才大不是个东西呢!‘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谁心里一天都是怎么想的?你盼着政府把我儿子判刑、枪毙了,不敢也让政府把你儿子判刑、枪毙了?”牛保国他妈这会儿气糊涂了,说话也就没了深浅,有失斟酌。她也不想想,牛保国诚然是她儿子—她心头上的一块儿肉,再坏她都是舍不得把他怎么样的,这确实不错;然而张妍的那个宝贝儿子—牛连学是又谁呢?不也是她嫡传的孙子吗?她此时也没顾得上想想自己为了护牛保国的短、报复媳妇张妍而把自己的亲孙子咒得那么狠,那么毒,对她有什么好处?她这样做能在张妍身上讨得多大的便宜呢?—她是被她儿媳妇张妍一时给气昏了头,连亲疏远近一时居然都分得是这么的清。张妍一看婆婆这样恼火,从没见过地歇斯底里大发作起来,于是就后悔自己说话太得鲁莽,没有照顾到婆婆的情绪,连忙向婆婆解释、道歉、赔不是说:“妈,你弄错了。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给你说说宽心话,让你老别光只顾为他操心,以致熬煎坏了自己的身子—端起碗来吃点儿饭。你看,我这乌鸦嘴,说话不得体,说出来竟惹得您老人家生这么大的气……”牛保国他妈这会儿正在气头儿上,她哪里肯理媳妇张妍这一套,似乎要把这些日子以来,窝在肚子里的苦水一股脑儿都倒出来,泼在她面前的这个人—媳妇张妍身上。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号啕大哭着,发了疯似的把自己的脸左一个耳光子,右一个耳光子,只管不停地打,嘴里一个劲儿地大喊着:“是我错怪你的好心了!一切都是我的错,你全都对着的,从来就没错过。我不是人,把你冤枉了。我给你赔不是!”说着扑通一下就给张妍跪下了。张妍一见她婆婆是这样的丧失理智,一下子就吓懵了,只听她婆婆撕肝裂肺地喊了一声:“哎呀我的妈呀,作难死我了—”声音未落就四肢痉挛,人事不省。张妍顿时慌了手脚,连忙抱住婆婆一边掐人中,一边一声接一声地不住呼叫:“妈,妈—你这是怎么啦?你醒醒呀!”牛保国的儿子牛连学这时已经长到十二三岁了,看着家里他奶和他妈突然这个样子,吓得怯生生的,像根木橛子一样插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张妍怕吓着了连学,悄悄把儿子的饭碗塞到儿子连学怀里,让连学把饭碗端到前门外边的巷道里去吃。等连学走了以后,张妍看着她婆婆渐渐地缓过气来了,就双膝跪倒在婆婆面前,哭着给一再赔不是说:“妈,你千万不要上气。今天是我错了,这事谁都不怪,全怪我。真的,全都怪我。”牛保国他妈一边不停地哭着,一边还是愤愤不平,唠唠叨叨地说:“你在我面前少来这一套。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鬼才知道。黄鼠狼子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和牛保国家院子当中仅有一道两米左右高界墙之隔的牛保民家,这会儿也都正在吃早饭。牛保民一听隔壁那边他妈和弟媳张妍大喊大吵,声音不大对劲儿,心里不清楚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就连忙放下饭碗,跑了过来。他来到牛保国家一看,张妍在他妈跟前跪着,慌作一团;一问,张妍把事情的前后经过给他细细诉说了一遍,他心里这才一切都明白了:“事情谁都不怪,只是母亲心里总有个结—老想保国,她的这个心结始终无法排解。”于是他就和张妍一起把他妈搀扶到了上房屋里他妈的炕上,让他妈平躺着,拉着他妈的手对他妈说:“妈,你心里一直放不下你保国,老是牵挂着他,虽然看着你人在家里,其实心早都跟上他去了。一个儿女一条心,作父母的就是他的儿女再不好,哪一个人能不疼爱呢?儿女是娘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这怎么能让人割舍得下?这些道理我和张妍都是有儿女的人了,也都理解。我和保国弟兄俩分家时,你不是也亲口对我说过,保国费事,你要是跟着我,让保国单独一个人过日子你心放不下,所以,为了看住他,你就一直跟着他一起过日子。保国这东西确实让你没少操心,没少生气,可是你也不想想,你到底把他看住了没有?再说保国媳妇张妍,人家跟着咱保国过咱家这日子也不容易,你心里一天不好受,她也有很多很多难处,心里也是够苦楚的—你再不敢心里一不舒坦就拿人家撒气。”也不知道保国妈是与儿子心里亲,与媳妇心远呢,还是另有别的什么原因,反正经牛保民这么一劝说,老太婆就慢慢地不再大声哭了,她抽抽搭搭地啜泣着队牛保民说:“可不是嘛,保国那东西不知下落,我这心一天到头都觉着像是在半空里悬着似的,空落落的。我为着保国这个瞎熊整天把心都操碎了,老是想跟人吵架。”牛保民这时扭头对张妍说:“咱妈还没吃饭哩吧?”张妍低着头小声说:“刚才我刚舀下饭叫她吃,她就……”牛保民接过话茬去说:“嗨,这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妈,你心里再有事,这总不能跟饭赌气吧?妍儿,你刚才给妈舀的那饭可能现在都放凉了,拿去给妈再热热,端来让咱妈扎挣着多少吃上一点。那样了,就是想保国,人先能有个抵抗力,不然这身体怎么能吃得消?”张妍二话没说,端起饭碗就给她婆婆到灶房热饭去了。牛保民等张妍走了以后又低声对他妈说:“妈,你一辈子都是个明白事理的人嘛,怎么老了老了却给糊涂起来了?你只知道你心里一天不好受,人家保国媳妇心里就好受?你再不敢像这样为难人家保国媳妇了。你看,人家刚才给你都跪下了,你还要人家怎么样?你再好好地想想,她刚才所说的那些话也全都是些气话,完全是出自一片好心;还不是想劝你吃饭的吗?你怎么能怪罪人家呢?你听我说,你心里再不高兴,迟早记着,嘴里也不敢胡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个门。大家彼此都是在一块儿过日子哩么,平常谁说话还能都拿戥子称一称,完完全全投合另一个人的心思,就多少都没有个不到的地方?”牛保国他妈嘟嘟囔囔地说:“这一向我也说不来是什么原因,反正心里就是堵得慌,简直就像是猫抓一样,烦躁得不行,看见谁都觉着不顺眼,想发脾气。就这样,我还是一直都在竭力克制着的,可是,不知道怎么,有一阵子上来了就由不得人了嘛。你说这可该怎么办呀?”
这时候张妍把饭重新热好端来了,给她婆婆递了过来,柔声细气地说:“妈,饭我热热了,你就趁热吃上一点儿吧。”保国他妈接住了张妍递过来的饭碗,张妍见状笑了笑说:“妈,人常说,大人不记小人过。你跟你娃我还有个什么过不去的呢?以后,我要是再有个什么不到的地方了,你该说就说,该骂就骂,要打就打上几下,可不敢跟饭过不去,过了也别计较啊。”牛保民看着他妈已经开始吃饭了,扭头就对保国媳妇说:“妍儿,你刚才可能也没吃得成饭,现在你也吃一点儿去吧。你看看,一家子人和和气气的多不好?不为一点点儿啥事的,竟闹腾得连饭都没吃得成,这划算吗?”张妍答应了一声说:“哥,那么你就先在这儿陪着咱妈坐一会儿,说说话儿。”说着自己就坐到灶火前吃饭去了。
张妍走了,牛保民看着这里再无别的人了,就又低声给他妈说:“妈,你一天光想的是你小儿子保国,只知道你保国在外面的日子不好过,其实谁家日子都一样,家家都有难念的经,只是一家不在一家,彼此不知情罢了。就说我最近吧,这心里也烦躁得很呢。你看开春好长时间了,我地里的那些活儿都累成了疙瘩,可是这一解放人家不兴雇伙计了,那些穷人一个个都闹腾着干革命、要翻身呢。听说陕北那个地方人家早就打土豪、分田地哩,如果谁家的田地多,政府就会把它分文不给地分给了没地的穷人。你想,如果真这样的话,那么穷人家都有自己的地种了,哪一个还出来给人当伙计、熬长工、种地呢?我家近年来置买了那么多的田地,单靠我一个人能忙得过来吗?唉,这不论干什么事情都不容易,没地的时候盼望着有地,可是这地多了又熬煎种不过来,难啊!”他妈一听也有点儿坐不住了,连忙就问:“那你打算怎么办呀?”牛保民无可奈何地说:“如今还能有什么好办法呢?到处都是穷人的天下,事情都是人家穷人说了算,也只好走一步算一步,边走边瞧呗。我那地我一个人真正种不过来了,就让它荒着去吧。”他妈一见牛保民这样,就接过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