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算一步,边走边瞧呗。我那地我一个人真正种不过来了,就让它荒着去吧。”他妈一见牛保民这样,就接过话头说:“娃崽,你有你的难处,这妈我知道,可是你再难,好坏都是在自己家里的,你兄弟保国就不一样了。常言说得好:‘好出门不如瞎在家。’保国他整天流落在外,哪里有个安生日子过?可能一天吃了上顿还不知道下一顿饭在哪里呢,今儿晚上睡在这儿,明儿个晚上会在哪里睡呢,更不要说还有那些不是东西的人一天在前前后后地追他、寻他,他得不住的躲躲藏藏!这就更难了—把人的心一天都能牵挂死。我说保民呀,我这双眼睛,晚上只要躺在炕上一闭着,保国的身影就在我面前晃来晃去地直晃荡,一睡着觉就做恶梦,不知道有多少回我都从梦中被吓醒来了。醒来时浑身冒汗,被子被汗水都溻湿了,你就想不来我心里是有多么害怕。保民,保国好歹是你亲兄弟哩,你就是再忙,能不能抽出点时间,去给妈打听打听,他现在到底在哪儿?要是万一能够打听出个信儿来的话,我也好给他送上点衣物、吃的嘛。”牛保民马上满口答应说:“妈,这你放心。明天一大早我就啥事都撂下不干,专门给你到处去打听保国的事儿,一有音信,我立马就回来告诉您。”
牛保民第二天早晨,果真就像给他妈说的那样,四处找熟人打听牛保国的下落,可是一连跑了好几天,关于他兄弟牛保国的消息他一点也没打听得到。这时间长了,他的心也就不由得渐渐地凉了下来。不过他妈却因为每次问他,都没能从他嘴里得到牛保国的确切音信,身体就禁不住一天比一天地瘦弱起来。不管别人再怎样给她说宽心话,安慰她,可怜她最后还是支撑不住,病倒在炕上,起不来,终于因为牵挂小儿子牛保国而忧愁去世了。她在临终前断气的那一刹那,嘴里还气息奄奄,模糊不清地直念叨着:“保国,我娃,你在哪儿呢?快回来吧,妈想你……”
中国大陆解放后,中华人民共和国不久就宣告成立啦!时世变化非常大,真让人有种沧海桑田之感。一时节整个天下都变成了穷人的世事,不论什么事,政府都发动并且依靠穷人来干,共和国的领袖毛泽东主席发话了,他说:“没有贫农便没有革命,若否认他们便是否认革命,若打击他们便是打击革命。”穷人开始当家作主人,从政府大门出出进进的几乎全都成了穷苦劳动大众。一开始先是穷人打土豪、斗恶霸,把以往那些在地方上有钱有势、说一不二的人用绳子捆绑着,给戴上高帽子,推推搡搡地到处游街,一下子把全县的城镇乡村角角落落都给游遍了。那些以往都是人面子上的人,这时候被这些向来都不足他们挂齿的穷人振臂高呼着:“彻底打倒土豪恶霸!让他们永世不能翻身!”的口号,批斗得威风扫地,在众人面前再也抬不起了头,而成天只是提心吊胆的,甚至吓得连家门都不敢出了,倘若见了人只会一味地装疯卖傻。当然牛保国此时不知下落,不在孟至乡,假想,他如果还在孟至乡的话,就凭解放前在孟至乡的那些为作,打土豪、斗恶霸,肯定也是头刀鬼,绝不会幸免的。
社会上再接下来就是穷人闹腾着减租减息。牛保民预感到社会不再是有钱人的社会了,日子也不再是有钱就好过了,共产党是靠穷人打下了天下、夺得了政权的,现在当然是越穷越革命,越穷越红火了。牛保民自己尽管在庙东村不算是十分富有,但也有着一种不祥的预感。他心里盘算,田地多再也不是什么好事了,而且说不定哪一天还会因其多而给自己招惹出没来由的祸患。可惜自己多年来起早贪黑、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那点儿钱,全都用来置买田地了。现在自己那一百来亩田地,看来都是些祸根子,要不成了:一则是现今的社会不兴雇长工、找伙计,这样以来单凭自己一个人,那么多的田地是怎么也种不过来的;二则减租减息运动闹腾得有土地的人把土地出租给人,一年到头也收不回来几个地租,不划算。自己目前的这些田地要不赶紧想个便捷的办法把它处理掉,说不定迟早哪一天,自己要跟上它栽大跟斗的。于是他当机立断,一咬牙,一跺脚,就下了狠心。
牛保民先把平常爱和他开玩笑的吉生叫到他家里说:“吉生,你看你身强力壮的,家里只有那么一顶点田地,够你种不够?”吉生嘻嘻哈哈地笑个不停说:“哎哟—好我保民哥哩,这事你还用问吗?别人不知道你还能不知道?我的那一点地压根就缠不住身子么。嚄?你好事无干的问我这话干什么?”牛保民微笑着说:“你看如今这社会也不兴雇伙计熬长活了,这样你人闲在家里一天也还不是白闲着?”吉生苦笑了笑说:“那可不是?”牛保民接着说:“这样以来呢,我家的那些地,我一个人也就种不过来了,如果使性子让它荒了吧,我又觉着怪可惜的。所以,我想把我崖头上那十亩地让你给种了。你没看行不行?”“那么一年到头,要我给你出多少租子?”吉生忙问。“嗨,我叫你种你就只管种去,哪儿来得那么多的淡话呢?还说什么地租不地租的,我一粒粮食的租子都不要,叫你干种哩。”牛保民很认真地说。“你是在耍我吧?”吉生一时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两只眼睛瞪得贼圆贼圆的,傻愣愣看着牛保民,疑惑不解地只是憨笑个不停。他以为牛保民是拿他寻开心,耍笑他哩,心里这样想着:“‘工人爱机器,农民爱土地,学生爱的书和笔……’这连三岁小孩都是知道的。地是刮金板,你给它种什么就能收什么。谁能舍得把自己的地让人白种呢?这岂不是白日做梦吗?”“你只是一个劲儿地看着我傻笑什么?得是还没听明白我这话的意思?”牛保民不解地反问他。
“你看你说那话谁信嘛!你只管哄小孩子去吧。你的地怎么会让我白种呢?你就是想卖,也找错人了。我就是想买也买不起,何况压根儿也就不想买!”吉生有点儿羞赧地说着扭身就打算要走,牛保民一看吉生不管他怎么说都不相信,真的还着急了起来。他一把拉住吉生言由衷发地说:“吉生,你看你哥我什么时候骗过你,耍弄过你没有?”吉生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摇了摇头说:“玩笑么,咱俩倒是经常在一块儿开哩,至于骗我,耍弄我么,那倒至今还没有过。”牛保民高兴得一拍吉生的肩膀说:“这不就对了。吉生,在咱村里你再信不过谁,难道你还信不过你保民哥—我吗?我崖头上的那地虽然薄是薄了一些,不十分好,但是你要是把它种上,侍弄好了,总比你租别人的地种,给人出地租或者给人熬长工,挣人家的那么一点儿工钱强多吧?”吉生看着牛保民那副推心置腹的样子,这才相信这事是真的了,高兴得一把抓住牛保民的胳膊跳了起来说:“你说这是真的了?那我就太感谢你了!”牛保民释然一笑说:“那还有假?现在眼看已经都快到秋分时节,是该拾掇种麦子的时候了。你就抓紧时间把那块地犁一犁,给它种上吧,千万可别把农时给耽搁了。要是到时候你犁地没有牲口的话,就吭一声,只要我槽上的那匹马闲着,你拉出去净用就是了。”吉生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连忙说:“那就不用了,不用了。你把地干给我种就够意思了,我还能再不知足,拉你的牲口去用?你也还有那么多的地要种哩,家里就只有那么一匹马,是够忙的了。我就是把心死了还能把眼睛也给瞎了,不知进退,再来打扰你,牵你的牲口用?”这时只见牛保民却半开玩笑地说:“那么,明年那块地里的庄稼长好长坏,可就要看你的本事了。”然而吉生却认真起来了,他一边连声说“那是,那是。”一边又一本正经地说:“是这样,咱明人不做暗事,你我咱俩把话说薄一些,把事做厚一点儿。到明年如果收成好了,我给你也出点地租,不过多少你可别嫌弃。”谁知牛保民一听这话,顿时脸就颜色变了,嗔怪吉生说:“吉生,你这话就说得差远了。我给你再说一遍:地,是我干给你了。这地以后就是属于你的,我永远都不要了!”
吉生一分钱没花,就从牛保民那儿白捡了十亩地,这真是做梦也没想到的好事儿,真可谓是天上掉下来了一块儿馅饼。吉生这时候心里的那个高兴劲儿呀,就别提了,简直都要找不着北了。
吉生从牛保民那里没花一分钱就空手套白狼,得到了牛保民崖头儿上的一块十亩地种,一时心里高兴得忍不住见人就说,直夸牛保民人好,仗义疏财,与人共事义长。这话一经传开,整个庙东村立即就人尽皆知,那些自己觉着自己家里的地也有点儿不够种的人,利用晚上没事可做,有工夫,到牛保民家里来闲坐的就多起来了。这些人嘴里说不出口,其实心里也都想从牛保民跟前多少白弄上一点儿田地种种,来解决自家地少人手多的缺憾。这不,有一天晚上,黄娃和牛百顺也先后都到牛保民的家里,找牛保民聊天来了。别看他们两人当着面儿互相嘴里只管说来保民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只不过是晚上闲了,来坐坐。其实他们各自都有心中事,彼此尽在不言中罢了,都是苦于在座的有其他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觉着把心中的事直说了出来有些羞赧,实在没办法开口。就这样难为得他俩欲说不能,欲罢不得,说起话来你看一个个吞吞吐吐,遮遮掩掩的,那个难受劲儿,要多厉害就有多厉害。“保民……”两个人终于实在憋不住了,都鼓起了勇气,几乎是同时开了口,但是各自一见对方也已开口了,就都把自己已经冒到嗓子眼的话又咽了回去,不好意思地对视一笑。牛保民这会儿已经心知肚明,但又不能自己先开口说破,他只是满不在乎地淡淡一笑说:“你看你俩,来有什么话就尽管说,咱们三个也都不是外人,见外什么?”“要么,你先说……”“你说吧,我来没什么事儿,真的。”黄娃和百顺两人又都你推我让起来,谁都也不肯打头炮先把话说了出来,惟恐话一说出口,牛保民要是觉着有旁的人在场,给他来个闭门羹吃,挡了回来,你想想,那会多么难堪,多没面子呢?因此就都想说,又都不肯打头炮,先开口说了。
牛保民一看这两个人欲言又止的神态,那股子作难劲儿,觉着这两个人既可怜又好笑,于是就很坦然地说:“看把你两个作难得那个劲儿,跟屙麦秸一样,憋得脸红脖子粗的。既然到我这儿坐来了,就是看得起我,还有什么难为情的事不能开口说的?你们尽管说。咱们祖祖辈辈都同在一个村子里居住着的,谁不了解谁的底细呀?在我跟前还有个什么顾虑,不好意思的?你看看你两个,今儿到我家来,一个个拘束得就像个十五六岁的大姑娘,羞羞答答,扭扭捏捏的,有这种必要吗?你们如果有用得着我帮忙的事,你们干脆爽爽快快地说出来;我呢,能帮上的话肯定会竭尽全力去帮你们的。”牛保民看着黄娃和牛百顺还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带难色,心有顾忌,反正谁都不好意思先开口,于是就索性照直说,“你们今儿来我这里,是不是也觉着自己家里的那地多少有点儿不够种?见吉生……”他看着黄娃和牛百顺同时都轻轻地点了点头,“唉”的答应了一声,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