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诉我大,你不敢告诉我大!我怕—”
刘碧霞从灶房里端来了半碗晾凉的开水,在里边放了一些食盐,轻轻搅拌着让它化开,然后用洗脸所用的手巾蘸着给牛德草慢慢地擦洗伤口。盐水滴在伤口上,蜇得牛德草可疼了。牛德草实在吃不住他妈给他这样,随着刘碧霞用盐水给他每一下擦洗,他就疼得禁不住“哇—”地一声哭叫。好不容易他妈刘碧霞给他才把腿上的伤口擦拭干净了,这才又拿出了一包不知是从邻居谁家弄来的,据说是用还没长毛的小老鼠,经过土法配制而成的刀疮药,一边嘴里不住地说:“对门儿你婶婶说这刀疮药效果好得很,敷上一个晚上就能见效。”一边给牛德草往伤口上敷药。按常理,一般做父母的看到儿子的腿伤得这么重,肯定会毫不犹豫地不惜一切代价把自己的娃往医院里送,让医院的外科大夫去进行正规治疗,但是刘碧霞没有这样做,她心疼钱,尽管心里在一定程度上也是疼自己儿子的,不过经过一番激烈的心理较量,最终还是没舍得把她那唯一的宝贝儿子往医院里送。
记得上古的老子好像说过这么一句话:“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牛德草因为去割蒿草,被镰刀把腿割了好深好长的一道血口子,伤得实在不轻,所以他妈刘碧霞此后就再也没有一天不停地嘟囔着嫌他不往地里去割草,也没办法叫他到生产队去干其它他能干得了的,能挣来工分的活儿。牛德草这下子好不容易才能得机会,抓紧时间潜心去完成学校里老师所布置给他们的那些暑假作业了。
牛德草这次腿上的伤,谁都知道伤得不轻,但是刘碧霞却一直是自己在家里用乡下流传的那些土方法给医治。街坊邻居们也有实在看不过眼的人忠告她说:“碧霞啊,你看你和你家保民一辈子就德草那么一个宝贝蛋儿子,他的腿伤成那个样子了,你也不把娃弄到公社医院里去给好好地看看?以后要是落下个什么残疾了该怎么办?那会叫你后悔一辈子的。”刘碧霞每当听到邻居们这些善意地劝告时,总是讪讪地说:“没事没事。你不知道,小娃家肉皮嫩,伤口愈合能力强,长得快,要不了三两天就会好的。”要说还是要数刘碧霞过日子仔细,会节俭,就是牛德草腿上这次负这么重的伤,她硬是生生抗着没花一分钱,把它给抗痊愈了。你看,她这人本事大不大?对此事的处理,村里好一些人都觉着刘碧霞这样过日子也太得抠门儿,节俭也不是个节俭法儿,颇多微词—就凭她家现在的经济状况,过日子缺啥呀?居然在她唯一的儿子身上都是这样的悭吝,有这个必要吗?然而她却不以为然,从不觉得此事自己做得有什么过分之处,甚至后来还把它当成了自己能节俭、会过日子的典型事例,经常在人前夸耀。每当她和邻里们在一起拉家常时,她总爱提起这档子事:“嘿,你别看我家那德草,可皮实了,就是那一次,腿伤得那么厉害,我一分钱都没花,就把它给治好了。”不过,刘碧霞在人前的夸嘴归夸嘴,然而她那“高超”的手艺还是毫不留情面的让牛德草的腿上留下了一个辉煌的印记—一块老大老大,人见人怕的疤。幸好这是在腿上,人轻易是看不见的,所以影响不大;如果是在牛德草脸上或者是身上哪个明显的地方,那麻烦可就大了,说不定连定媳妇都成了一个不小的挑剔。然而这疤在刘碧霞的眼里不仅不觉着惨,反而觉着它是自己有能耐的见证,是她过日子能节俭的一块金字招牌。
当时在生产队的社员中盛传着这样几句民谣,不知是真是假:“驴哭哩,猪笑哩,饲养员偷料哩。”且不深究饲养员是不是把生产队给牲口所留的精饲料都偷回家去,喂了自家屋里的那头怎么也长不肥的猪,反正尽管生产队一直在组织社员加大力度割青草,想方设法补给牲口营养,然而牲口还是意想不到的一天比一天地瘦,一个接一个地死。虽然生产队里每年也还都有一些牲口在产崽,但总数上生的还是没有死的多,生产队牲口眼看着就这样在一天天地锐减。你说这事怎能让人不揪心得要死?—牲口可是那个时候农业生产的主要动力呀,农业生产要是一旦真的没了牲口,那不知道该怎样开展呀—这事直到后来,生产队就再也没有能力给社员提供磨面时拉磨用的牲口了,因为生产队的牲口整天给生产队犁地、拉车、干农活还忙不过来呢,哪里还能有空儿顾得上给私人曳磨子磨面?这下社员们日常磨面可就成了一个大问题,没办法就只好靠人力自己推磨子。这时候不知又从哪里随之传来了一首诬蔑革命大好形势、人们当时还都不敢公开说的民谣:“□□□,高个子,领导人民推磨子。”这首民谣所说的前后两种现象,哪里有丝毫的逻辑联系,但是不知怎的,还是暗中风靡一时。不过,这也足以说明当时人们推磨子磨面已经成了农村的一种普遍社会现象。
牛德草这时已经在县办的重点中学—西岳庙中学上学念书了。这所学校位于西岳庙南侧约三百来米处,距牛德草的家庙东村有个十四五里路。牛德草在这所学校里念书也还是靠喝开水泡馍维持生活。他每星期六下午,就都要从学校回一趟家,背一次馍,用来作为下一星期食用。每星期六傍晚,就在他步行了十四五里路,筋疲力尽地刚从学校走到家,水还没能顾得喝上一杯,气儿也还没能缓得过来的时候,他妈刘碧霞就给他把推磨子的一切事宜安排得停停当当的了,就只等着他前来上班推了。
牛德草星期六这一天,乏乏地从学校跑回家里,晚上推磨子一直要推到半夜十二点。他母亲刘碧霞还就等着用他晚上推磨子所磨下的面粉,第二天给他蒸往学校里去所要拿的馍哩。他这一晚上推磨子如果磨不够一定数量的面粉,第二天去学校所背的馍就成问题,更不要说他大、他妈,在家里下一星期吃饭也还得需用不少的面粉,加之按照他妈历来度日持家所形成的良好习惯,这晚上推磨所磨的面粉还必须丰广一些,能够为以后的食用攒下一点儿,因此牛德草顾不了自己有多么地人困马乏,一旦踏上磨道儿,推起了磨子,就得一切在所不惜,脚下生风,健步如飞,玩命地使劲往前跑。他一开始干这活儿还极不适应,这样无休止地在磨道里疾步奔走,一个劲儿地以同一个点为圆心,在转圈圈儿,直转得他头晕、恶心,想呕吐,然而他又实在别无它途,只有咬紧牙关硬撑着。他心里十分清楚,这磨子不推是绝对不行的,必须豁着命地坚持推下去,如果磨子一旦自己不推了,磨不下面,那么往学校里去就没有馍背,在学校里念书就连整天喝开水泡馍这最低的生活水准也都无法保证,恐怕自己这学也就难以上得成了,只好与学校说声“拜拜”,停学别念了呗。谁叫牛德草这个娃生来偏巧就只爱念个书,所以他也就心甘情愿地挣命去推磨子。要说世上这什么事情或许也都是逼出来的,也还都是个习惯问题,逼虽然是压力,但也是动力,只要坚持长期锻炼,人也就适应了环境。推磨子这事情也一样,牛德草坚持的日子一长,不知不觉的就也还给慢慢地习惯了、锻炼出来了—他头也不晕了,也不恶心了。你说这奇怪不奇怪?他一推起磨子来就像上足了发条的钟表,又像是离弦的箭,人见人夸:“德草这娃推磨子还能行,一个能顶两三个。”
别看牛德草他人小,但他有信念,有理想,一门心思要念书,所以在念书这方面就有心眼,爱钻研。你看也从没人教他念书要怎么做,在推磨子的时候他就自觉见缝插针,主动利用一切可以充分利用的时间学习。他推着磨子,表面上看是在磨道里一心一意地疾步奔走,使劲儿地推,可实际上他心里把学习一刻也没有放松。每次推磨子时他都在衣兜里装着本书,边推磨子边抽空儿把它掏出来瞅上一眼,心里在一遍又一遍地默诵着一首首唐诗、宋词,背诵着毛主席的一条条语录,或者是在温习着他这一星期在学校里所学到的那些数理化知识—定义、定理、公式。功夫不负有心人,牛德草就这样始终如一地坚持着,日子长了,竟然利用推磨子的这时间,把当时所发行的毛主席语录整本书通前至后给全背下来了。不仅如此,他还把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北京大学学生所编的那本《小成语词典》也给背完了。他能背过的那些唐诗、宋词,那就更是多得说不成,迟早见人一开口说话,不是引用的毛主席语录,就是古人的名言名句,甚至之乎者也满口,让当时庙东村的这些乡下人听起来很听不惯,觉着文绉绉,酸溜溜的,简直就不是个味儿。为此,有人就给他送了个“雅号”,叫他“书迂”或者是“书呆子”。
刘碧霞一开始并没有发现牛德草推磨子不专一这一秘密,不知道牛德草在推磨子过程中还暗做手脚,只是看着他走得快,连她自己这样能干活的人都没法儿赶得上,心里总是乐开了花,在磨面的时候一遇见有人到磨房里来,就不厌其烦地向来人夸赞她家德草推磨子是怎样的能成,无不得意地说:“我家德草如今是一下子长大了,懂事多了,干起活儿来有一把子力气,可能干哟,将来肯定是我家的一个好劳力。”但是当她一知道牛德草在推磨子时居然还在搞小动作,背着她悄悄地拿着本书在看时可就气坏了,一下子变了脸,一见德草,脸就恼得跟黑风一样,怒发冲冠、暴跳如雷,喋喋不休,到后来整天就只知道板着个脸,声粗气恶,不停地数落责骂牛德草,对牛德草说话从来就没心平气和过:“我一见你这挨球的娃,不吃就都饱了,一天不知道一点啥,就光知道个念书,念书……就不替家里人操一点儿心,从不想想那些孬书念多少是个够?念书、念书,一天念那书难道能当饭吃?”一遇到磨面时,她这人从来是不让嘴闲着的,有牲口拉磨时她总是一边负责罗面,一边嘴里不停地叱骂牲口。现在是没有牲口拉磨了,她磨面自然也没得牲口可骂了,那么嘴闲着可该干什么呀?于是就改口唠叨人,数落德草:“你看你现在年龄也老大不小了;你大呢,他今年也是五十老多岁的人了,年龄大了,一天比一天地老了下来,家里的一些重体力活儿渐渐地干不了了,所以你也不能再一天饭一吃,碗筷往旁边一推,就什么事都不管了,家里的事也得多操点儿心。娃娃嘛,做大人的也不能说不让上学念书,但是上两年学,念几天书,认得个把字,能分清男女厕所也就行了,别再心里一天五花六花弹棉花地想入非非。我和你大早都说过了,叫你将就着把这一学期书念完,到学期底就把学给咱停了,回来一个劲儿接替你大种庄稼。”牛德草听着他妈这无休无止地唠叨,心里就别提有多烦了,实在反感得不行,但又毫无办法,不敢吭声—他妈毕竟是他妈,不是旁人。他能把自己的母亲怎么样呢?只能是我行我素,低着头,默默不语地一边干自己的活儿,同时又以消极反抗的方式来与之对抗。他不敢在言行上流露出丝毫的不满,因为他的不满是要付出一定代价的,一旦让他妈碧霞觉察出来了,那就等于自己没来由捅了马蜂窝—他妈是不会给他好果子吃的。他现在唯一希望的是这种矛盾在他家里能够不再激化,在对立中达到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