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麟断了的右腿此时已变得麻木不堪,对疼痛的感觉很迟钝。见机会来了,他咬了咬牙,忍着钝痛,慢慢地在空中调整自己的姿态。利用腰腹的力量将左腿盘到右腿上,然后身体慢慢倒卷上去,用手抓住了绳子。仅凭一只胳膊的力量将自己悬空,使原来受力的右腿不再负重,另一只手褪下套在右脚上的绳索。
亏了他平日里习武练功,枪不离身、拳不离手,才打熬下这么一副好身板,身体的柔韧性和力量都相当出色。若换了一般人,别说自救了,单单前面的那阵子折腾就差不多死翘翘了。
尽管王麟脱离了绳索的羁绊,但要顺顺当当下来却非易事。他的身体离地面至少有两米高,下面正对花坛,花坛中是密密的刺玫蔷薇等。目前右腿受重伤的情况下,从这么高单腿跳下肯定会弄出不小的动静来。
只有顺绳爬上去,然后抱着树干悄悄溜下去。略一犹豫,他顺着绳索慢慢向上攀去。
突然,一条黑影从月亮门一闪而进,然后紧贴着墙脚的冬青树丛快速向王麟这边迂回潜来。轻如棉絮、快似狸猫,几个起落便窜到梨树下,三下两下解开了绳索的活扣。
王麟屏住呼吸抱紧绳子一动不动,静静地看着那人动作。显然,这人是救自己来了。
放下王麟后,那人发现王麟已经自己解开了绳子,二话不说扛起他蹿出了月亮门,三拐两拐便进了马棚。
是马夫刘拐子!
刘拐子是个瘸子,平日里窝窝囊囊,三脚踹不出个屁来,王麟教习家丁们打拳练功时他也站在旁边傻呵呵地看,正经叫他过来学却又笨得出奇,十天半月也学不会一个动作。王麟打心眼里瞧不上眼,所以见了他也就没有什么好脸子。
王麟突然想流泪。
刚被捆住的那一刻,他还幻想着有人会替自己在马大胖子面前讨个情。自己平时自诩小孟尝,挥金如土,朋友遍天下。最器重最看好的几个家丁不知得过自己多少好处,平时胸脯拍得绑绑山响,哥们铁得恨不能穿一条连裆裤。真正遇见事情却无一人出头,全都做了缩头乌龟。反而是这个自己最不待见的瘸子、最不可能替自己出头的人出来为自己两肋插刀了。
刘拐子极有章法。马棚里早已备好了两匹马,他不慌不忙打开马棚通往宅外的小偏门,返身将王麟扶上马背,悄悄牵着两匹马出了偏门,一直走到外面的官道上。他自己这才翻身上马,对着两匹马的屁股各抽一鞭,两匹马卷起一阵风,眨眼消失在夜色当中。
夜风呼呼掠过耳畔,一丝不解忽然闪过王麟心头:这个刘拐子根本就不是个瘸子!看他的步法、身形、力量显然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他是什么人?他为何要装?……
第六章 雪满弓刀(1)
大校场地处兰新、兰青两条公路的交汇点上,左控青海,右扼凉州,战略地位十分重要。原是左宗棠入疆平叛时训练湘军的一处所在,后来,大校场就成了地名。如今这里仍是一座兵营,黑马团的营盘就扎在这里。
大校场在青狐桥以西,相距约有十华里。
黑马团在不久前的河西战役中受到重创,他们的对手是红西路军第五军。该军对外简称红五军,其前身原系冯玉祥的西北军旧部,中原大战后被民国政府收编,后在江西宁都阵前起义加入中央红军,被编为中国工农红军第五军。该军上至军长董振堂下至普通战士人手一把鬼头大刀,作战风格凶猛强悍,极善白刃肉搏。
西路军从靖远强渡黄河后,连续向河西走廊挺进,行程近千里,几乎无日不战,到达河西走廊时自身已是伤痕累累,精疲力竭。虽然如此,河西战役发动后,西路军仍然充分发挥了英勇善战不怕牺牲的精神,日克高台、民勤、古浪等县。
河西走廊被誉为塞上江南,物产丰饶,沃野千里,与青海只隔了一条祁连山,是青海马家小朝廷的一块禁脔。一日之间连失数县,马步芳对此极为震惊,急调青海全省及河西全境的马家军和民团对上述地区进行围攻,前后总动员兵力达二十五万。西路军虽进行了殊死战斗,但终因寡不敌众而力有不逮,最终放弃民勤、古浪等地,以红五军为总殿后部队坚守高台,掩护其余主力杀出重围西进祁连山。
红五军在高台连日奋战,死战不退,弹尽粮绝之际,仍然退入高台城中坚持巷战,直至全军牺牲殆尽。至此,高台方告陷落。
是役,马家军担任攻城主力的黑马团伤亡近一半,几乎丧失了作战能力。最让黑马团士兵震撼的是:三九寒冬,大雪纷飞,那些黑瘦羸弱的红军士兵尽管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稻草人,然而,一旦*气血的冲锋号响起的时候,这些手持长矛、大刀、木棍的红军士兵依然会义无反顾地跃出工事,迎着密集的炮火和漫天的大雪,向兵利马疾、凶狠悍勇的黑马团骑兵军阵发起决死逆袭。
天哪!这都是些什么人!难道他们不是血肉之躯?孤军远道而来,疲惫不堪,弹药给养匮乏,一无后方、二无纵深、三无补给、四无外援,几乎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失败!
震惊之余,黑马团团长韩德功百思不得其解。
他们在为谁而战?他们这种着了魔似的作战意志、狂热的牺牲精神又从何而来?难道这些共产党人也是虔诚的信教者,他们是为了自己的某种信仰而战?他们的旗帜像一把熊熊烈火,交叉的镰刀和斧头仿佛具有某种神秘的力量。
只要合上眼睛,韩德功的眼前总会浮出一个红军小战士的笑脸。严格地说,那还是一张充满稚气的娃娃脸,十五六岁光景儿的样子,与河西走廊上任何一个放羊娃娃的红脸蛋毫无二致。
他靠在一棵沙枣树下坐着,身上穿一件白茬子羊皮袷袷,赤脚上满是冻疮和血迹,左手若无其事地捂着从受伤的腹腔里流出的热气腾腾的肠子。他的周围是一群杀气腾腾的黑马团士兵。
“快投降,不然砍了你。”一个黑马团士兵举着马刀大吼一声。
娃娃红军轻蔑地斜睨了他一眼,脸上浮出一丝嘲讽的笑意,淡淡地朝地上啐了口带血的唾沫,扑哧一声笑道:“操!爷爷好怕哦……”说着,向他们举起了一只乌黑红肿的中指。
第六章 雪满弓刀(2)
操!爷爷好怕哦……浓浓的鄂西口音,轻蔑得再不能轻蔑的嘲讽口吻。周围的黑马团士兵仿佛被子弹击中了一样,面面相觑半天合不拢嘴。
最终,一个暴怒的黑马团军官疯了一样扑上去,一刀砍下那个娃娃红军的头颅,然后喝醉了酒似的拖着马刀,唠唠叨叨、趔趔趄趄而去。
谁也没听清他嘴里嘟嘟囔囔说了些什么。
操!爷爷好怕哦……
仿佛一句咒语飘荡在高台县城上空,黑马团似乎被它禁锢住了。士兵们无精打采地席地而坐,要么就是枕着马鞍子发呆,刚入城时那种胜利者的狂暴和趾高气扬荡然无存。
当晚,一小队红军骑兵突然如狂飙般突入高台县城,他们左右盘旋、纵横劈杀,在高台县城来来回回杀了两个往返,如入无人之境,然后又像一阵风似的卷出县城向祁连山方向驰去。
猝不及防的高台驻军和民团被冲得七零八落人仰马翻。
韩德功迅速调集两连的人马追出城去。他非常清楚:只有战斗才能唤醒他手下这些士兵的激情来。要不然,号称“马家军之鹰”的黑马团就此将一蹶不振。
在黄土营子,他们追上了那一小队红军骑兵,红军骑兵们正在土围子后面临时休息。
山月如钩,白雪皑皑,黄土营子被映得白昼一般。韩德功只留一个排在后面压阵监视,其余人马一鼓作气向黄土营子掩杀过去。
红军骑兵纷纷上马,略一列阵便拍马舞刀迎面扑来。
韩德功骑的是一匹顿河血统的儿马蛋子,特制的马刀中灌了足有二斤水银,人高马大、刀法沉雄,最得意的一招就是在高速飞驰的战马上站起身来斜刀大劈。端的是雷霆万钧、锐不可当,昔日战场上不知有多少对手被他一刀劈成两半。因此,他虽是汉族,但由于骁勇善战,战功累累,甚得马步芳器重和信任,这种情况在当时的青马集团中极为罕见。青马:青海马步芳集团;宁马:宁夏马鸿逵集团。
韩德功的马快,冲在队伍的最前面,迎面而来的敌人已经能看得清清楚楚了。
对方冲在最前面的显然是个红军指挥官。尽管他衣着单薄身体削瘦,但他挺直的腰板、沉静的神态以及控马握刀的姿态都显示出一种真正骑士的高贵和骄傲。鹰翅眉高高挑起,仿佛死神飞翔的火焰,他直接向最为抢眼的韩德功发起了冲击。
来得好!韩德功用马靴上的马刺狠狠撞了撞马腹,挥舞马刀在马镫上站了起来。对方这个红军指挥官一看就是个硬茬,韩德功不得不使出自己的绝招。风在耳边呼呼掠过,马蹄撩起的雪粒子卷成团团雪雾。他将全身的力量都运到了握刀的右手上。
就在双方的两匹马相距不到两丈的距离时,红军指挥官突然闪电般控马插到韩德功的左翼,雪亮的马刀瞬间也换到了左手,一系列动作浑然一气,连贯而凌厉。
左手刀!猝不及防的韩德功顿时大惊失色,脑子里掠过一个念头:完蛋了……
二马相错的一瞬间,寒光掠过,还没来得及侧过身来,韩德功的后脑便被对手的马刀重重砍中,他眼前一黑翻身落马。
骑兵,人类战争中最为流丽的符号。
纵马扬刀时,大多数人习惯右手握刀,因此骑兵部队的各种马上劈杀动作和冲锋战术动作也是建立在右手握刀的基础上编训的。骑兵交锋时,双方绝大多数都是右手握刀,互攻时敌我双方会下意识地从右侧相互错马并交手。如果这时候突然冒出个左撇子,且突然从左侧进攻,对于惯用右手的一方骑手来说无疑就是死路一条。因为一般骑手的左翼是反手位,右手刀在左翼所能形成杀伤半径很有限,而左手握刀的对方却是正手位,想怎么剁你就怎么剁你。。 最好的txt下载网
第六章 雪满弓刀(3)
不到一个回合,骁悍善战、勇冠三军的团长便被斩落马下,部下们冲过来奋不顾身抢起韩德功,拍马落荒而走。红军骑兵也不恋战,掉转马头扑入了茫茫的祁连山中。
韩德功还是很幸运的,他并没有死,只受了重伤。
那位红军指挥官的马刀有些卷刃,锋利程度大打折扣;韩德功头上厚厚的狗皮帽子又挡了一下刀锋;加上他的顿河马速度快,卸去了不少马刀劈下的力道,几样因素加起来,他算躲过一劫。即便如此,韩德功从后脑到左后肩依然被砍开了一条巨大的口子,脖颈左后侧的肌腱被齐齐割断,数月后才从兰州伤好出院,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不能向右侧转头。
心腹爱将身受重伤,黑马团伤亡惨重士气不振,马步芳很是心痛了一阵子,他再也不愿用黑马团冒险了,急令黑马团就地在高台休整补充。
此后,直到西路军兵败祁连、所有战事停止,黑马团再未参加一次像样的战斗。
从高台返回大校场驻地的黑马团依然士气低落,很长一段时间内处于一种低迷颓唐的状态之中。士兵们为了排遣心中的无名烦恼,便四处打家劫舍抢男霸女,弄得当地乌烟瘴气、民心浮动。为了迅速恢复士兵们原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