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庚一眼便看出他心底所想,路上伙计把事情给他说了个大概,这里面的恩怨是非他早就一清二楚了。他淡淡一笑道:“您老放心,夜明珠从不掺和这些琐碎事情,她老人家一向淡泊,做事情讲究的是就事论事。”
“若是这样,我和你一同去请。”
“不用了,我一个人去说话更方便些。”
也不知长庚和夜明珠怎么说的,过了不大一会儿,夜明珠姗姗而来。看热闹的人们像水浪一样分开,自动给她让开一条人缝。
马大胖子热着脸想上去搭讪两句,夜明珠面沉似水,看也不看他一眼。长庚悄悄给他摆摆手示意,马大胖子一窒,呆在原地不动了,眼巴巴看着她走向手钉在门上的乞丐。
夜明珠轻咳一声,众人立马安静下来。
“朋友……”夜明珠对那个乞丐曼声一吟,一双柔腻白嫩的纤手忽在胸前摆了个奇怪的手势,仿佛手捧盛开的莲花。“三山五岳,白莲一朵天地秀。”
那花子眼中充满了讶异,急忙握拳伸出大拇指当胸一抱。
“五湖四海,明月九州共一家。”
白莲教是一支以反清复明为宗旨的秘密组织,兴起于清雍乾年间。当时满人已入主中原近百多年了,政局稳定、国力强盛。和这样强大的对手作对,白莲教所面临的困难可想而知,因此,白莲教教众们用于互相确认身份的切口礼仪便带有一种义无反顾的悲壮色彩。
光绪年间,白莲教彻底失败。到民国二十六年,半个多世纪过去了,现在能用这种切口礼仪的人已是硕果仅存,所以这些切口礼仪只在帮会的上层流传,中下层都不太会用。但也有例外,原来的一些白莲教教众因受伤流落民间后,被花子乞丐们收留,伤好后便充起了武丐的角色。一代代传下来,反而是武丐们对这些切口礼仪耳熟能详。当然了,他们同时也自动承袭了最早的武丐原来在教中的身份和地位。
忽见夜明珠手呈拈花状往空中一拜,莞尔道:“香冲霄汉,老母座下一小童。”
花子脸上神色愈加恭敬,他单手一揖,左腿微屈:“万紫千红,师兄帐外花如海。”
夜明珠左手凌空虚托,两人同时一笑,花子便站直了身子。
切口中用的多为比拟表达方式。“老母”指教主,“小童”其实就是掌教大师兄,身份地位只在教主一人之下。大师兄以下还有“帐中花、帐外花”之分,如果身份相同或接近者,当然还要继续细论下去。譬如帐中(外)第几枝、第几朵?什么花色?几重瓣等等,都规定和表示了你在教中的身份、地位。
从身份辈分上讲,夜明珠远远高于花子。所以,花子方才作揖屈腿实则相当于见礼,彼此的身份一明,两人的切口对话到这里便结束了,气氛也变得非常随意起来。
“朋友,今天这事你觉得如何解决是好?”夜明珠仍以朋友相称,不带半点江湖习气。不像有些人,明明是个普通老百姓,说起话来却偏偏满嘴江湖味,拿着鸡毛当令箭,披着狼皮吓唬人。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七章 愿者上钩(8)
此时那个花子的凶悍之气已经荡然无存,面对这个漂亮的女人,他似乎还带着一丝害羞之意。他嗫嚅了一声,抬起头说道:“但凭您老一手作主。”
“好。”夜明珠郑重地点点头,转身对远远的马大胖子一招手。
马大胖子急忙蹿了过来,点头哈腰道:“多谢大姑。”
夜明珠淡淡地摆摆手,“别忙着谢我,说完事你再表态不迟。”
“行,有您掌砣我心里踏实,您吩咐就是了。”
“你出二百大洋给这位朋友疗伤,摆上三桌酒席给这些朋友压惊,让你的伙计们在酒桌上道个歉,这些朋友不在乎你那几个小钱,要的就是个面子。如果行的话,这位吊死的朋友我负责救活。”
街上看热闹的人山人海,千百双眼睛死死盯着马大胖子,看他如何应对。
这种情况下,别说二百块钱了,只要能立马摆平了此事,就是三百块大洋马大胖子都在所不惜。他知道,夜明珠这样做给足了自己面子。但他心里还是有一点疙疙瘩瘩——刚才他趁机摸过那个吊死的花子,已经冰冰凉了,如何还能救活?
夜明珠也不理会他的神态,对那个手钉在门上的花子点点头道:“你看怎么样?”
“成,就依您老,小的便斗胆生受了。”花子非常爽快,今天风头出足、声名大振,有钱有酒有面子,还有什么不乐意的。说着也不见他怎么运劲,左手突然往外一带,手便带着大钉子一下子拔了出来,面不改色心不跳,笑呵呵从手心拔出钉子,哐啷一声血淋淋扔到地上。
好汉子……
看热闹的人群又一次沸腾起来。
夜明珠拿出一把艾条,点燃后凌空悬放在死去的花子胸前穴位上灸烤,嘴里念念有词。
直到一条艾条灸完,她伸出纤纤手指,在花子的人中穴上连掐三下,然后在花子头上凿了个暴栗,大喝一声:“小猴儿回来。”
也真神了!就见那死去的花子忽然连声干咳起来,嘴角溢出一大口白痰,倏地一下坐起身来。仿佛刚刚睡醒,两眼迷茫地环视周围。
围观的众人哗一声鼓起掌来。
夜明珠淡淡地站起身掏出块手绢擦擦手,向长庚点点头转身便走。长庚也不拦着,只躬身抱拳相送,众人敬畏地给她让开了一条道。
马大胖子急忙趋步上前,跟在她屁股后面一抱拳,“大姑,谢谢您了,吃杯酒再走吧。”
夜明珠也不看他,淡淡一声:“谢我?你该谢尕五泉。”
夜明珠说话极有章法,意思很深,明面上不反驳你却句句都在反驳,好像不教训你而字字都是教训,马大胖子一下就听出里面的意思,他尴尬地干笑道:“都要谢、都要谢,无论如何您吃了酒再走。”
夜明珠皱着眉停了下来,黑}的眸子盯着马大胖子,说道:“善念一动,祥云缭绕,恶念一生,天地顿知,头顶三尺有神灵,你说是不是?”
马大胖子脸上红一块白一块,嘴里嗫喏道:“这个自然,这个自然。”
呆呆看着悠然而去的夜明珠,他又向前踟蹰了两步,似乎还想追夜明珠,忽见长庚拼命打手势示意,于是便站下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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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沙场桃源(1)
在床上养了一个多月,温俪菡终于可以下地走动了。
被碾子从河中救上来后,和所有的历尽艰辛者一样,上岸的那一刻,她重重松了口气,极度虚弱的身体如雪崩般垮了下来。
不时袭来的昏迷仿佛周而复始的梦,前方是无穷无尽永远也跑不到头的戈壁滩,身后永远是摆不脱的马家骑兵,胸腔里仿佛燃起了大火,手里依然紧握着那只已经残缺不堪的步枪,直到和战友们一起跳下砂崖、像鸟儿一样飞起的那一刻,昏迷便戛然而止。
清醒过来的身体往往大汗淋漓,眼前晃动的不再是那个长着鹰翅眉的骑兵团长的脸,他的脸渐渐被碾子张皇不安的表情所替代。
每次,她都会虚弱而不安地对碾子重复“谢谢你”。每一天,她都在寂静中期待昏迷的到来。只有在昏迷中,她才能和那些此生再也不可能见到的战友……他,还有那些美丽的女兵在一起。她已经习惯了紧握着昏迷,似乎紧握着一种信仰而不能舍弃。
从早上到现在,期许已久的昏迷却未如约而至,而且似乎不可能再光顾垂青于她了。一种莫名的烦躁促使她走出了小泥屋。
院子里,四月天明亮的太阳晃得她一阵眩晕,她虚弱不堪地靠在门槛上紧紧闭上眼睛,让自己渐渐适应这种明亮。
终于,眩晕过去了。
小泥院的石缝里生满了车钱子、菟丝子、牛蒡草、蒲公英,墙角则密密地爬满了牵牛花、爬墙虎,这些顽强的生命将土黄色的小泥院营造得绿意盈盈。院外的古柳枝枝桠桠地从院子的上空横亘而过,阳光透过树叶疏朗地印在院子里。一对儿黄喙红羽的苇雉悠闲地在院子里踱步,低低地发出一阵阵无忧无虑的咕咕声。柳枝间,数只叫天子不时扑棱着翅膀鸣啭呢喃。河风轻轻掠过院子,空气中有一种宁静的水汽和淡淡的花香,一种久违了的感觉悄然袭来。
极目西眺,完颜山巍峨矗立于庄严的苍穹下,雄鹰张着强健的翅膀在天际滑出一道道舒缓而骄傲的轨迹;再往西,乌鞘岭的大草甸子顶上,白得耀眼的积雨云扶摇直上,渐渐地和更远处的祁连冰峰达坂溶成了一体。
就在不久前,西路军最后的战斗便结束于那里的冰峰下,为掩护右支队一千多伤病员撤退,西路军最后的悲壮竟由一群美丽的女兵和重伤员用生命书就,他们(她们)将与祁连山永远同在!
她慢慢收回目光,眼睛长时间凝视院中那一对儿正在优雅散步的苇雉身上。一瞬间,宁静的感觉像电流一样击中了她的心脏,她的眼睛蓦然一跳。
原来,决死拼杀的沙场与眼前的世外桃源仅仅只隔了一道乌鞘岭?但跨越这道岭自己所付出的竟是九死一生!
走过了太多的路,翻过了太多的山,流过了太多的血,二十二岁的年龄,可谓轰轰烈烈地为崇高信仰奋斗过,此生可以无憾。延安,万水千山之外,将永远成为自己心灵中最神圣的家园。
从纵身跳进黄河的那一刻起,便意味着自己的战斗已经结束了!正因为是不可逆转地结束,自己才一遍遍在昏迷中重温告别。她忽然明白了自己潜意识中渴望昏迷的真正原因。令她略感遗憾的是,告别曾经愿意为之牺牲的理想竟是这样的轻松宁静,没有刻骨铭心的痛,也没有割舍不断的依恋,连一句为什么都没有。也许……自己从来就没有过什么理想和信仰。
然而,眼泪却不可抑制地溢了出来。汹涌的泪光中,一个骑着黑马的鹰翅眉汉子向她笑着挥挥手,洒满阳光的脸上依然是那种从未改变过的坚定和骄傲。
第八章 沙场桃源(2)
远鸿……如果有来生,我一定会比现在更坚强,我还会在广元城里等着看你骑马。
心底传来一声呜咽,她忽然捂着脸号啕痛哭起来……
院门吱扭一声,碾子匆匆赶了回来。
一个月以来,这个躺在床上时而昏迷时而清醒的女人早已经让他难舍难分。他甚至暗中盼着她永远在床上就这样躺下去,一辈子端茶端饭、端屎端尿他也心甘情愿。
踏进院门的一瞬间,碾子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
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树荫下的石桌上摆了几个粗瓷老碗,碗里分别盛着清蒸鲫瓜子鲫瓜子:当地对小鲫鱼的叫法。、韭菜炒河虾、野鸭蛋羹、小米稀粥、小花卷等,旁边还摆了一把酒壶两只酒碗。
她雪雕似的坐在那里,头上盘了个高高的发髻,苍白而妩媚。望着发呆的碾子,她的脸上忽地掠过一丝红晕。“你回来了?”
“你……”碾子鼻子忽然有点酸,“你……你……终于好了!”他百感交集,有点说不下去。身体好了就意味着她将离去,也许此生再无缘相见。
温俪菡嗔了他一眼,说道:“水已经给你倒好了,洗把脸吃饭吧。”
碾子再呆也能看懂她眼中的大概意思,何况他并不呆。他忙不迭地应道:“好,我吃我吃……”笑呵呵一头冲进屋里,胡乱往脸上撩了把水淋湿了就算洗过了。他以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