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千思绪顿时涌上心头,他喃喃低语道:“俪菡,怎么是你?你怎么……”
温俪菡泪眼婆娑,似哭非哭似笑非笑,断断续续道:“一言……难尽,我……现在是……碾子媳妇。”
他长叹一声,用自己几乎都听不见的声音说道:“也好……也好……”
顺子十三岁起就在一品香跑堂,发生在这条商道上的生生死死悲欢离合,他听过见过的太多太多了!表嫂和师傅之间的故事一下便能猜出个*不离十,他没感到吃惊却无端感到一丝难过。为谁?他也说不清楚。表嫂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痴傻了一样,足以说明其内心正承受着刀绞针刺般的煎熬。师傅的那声‘也好……也好……’包含了多少人生的无奈和命运的多舛?而表哥此时还躺在炕上昏迷不醒……
命,这一切都是命!顺子暗叹一声,走过来扶住表嫂安慰道:“嫂子,你有身子的人了,不宜太过难过,”说着回头看着龙远鸿说道:“师傅,有事进屋里说,站在院子里不好。”
他很会讲话,意思极到位。一个有妇之夫面对一个陌生男人哭哭啼啼的,让人看见不定会传成啥样儿?
龙远鸿迅速镇静下来了,他轻声对温俪菡说道:“顺子说得对,有事进屋说吧。”她依然泪如雨下难以自制,听他如此说,遂无言地点点头,转身进到屋里套间去了。
碾子头上裹了块毛巾,安详地躺在炕上一动不动,即使处于昏迷中,他憨厚的脸上甚至还带有一丝笑意。
“昨天就这样。”顺子顺手掖了掖碾子身上的被角,回头对龙远鸿说道:“也能吃、也能喝,就是醒不过来,拉屎撒尿自己不当家。”
“头上有没有外伤?”
“没有红伤,只有一个大青包,按理说不碍事啊!我表哥的身体牤牛一样皮实。”
不好!龙远鸿的心直往下沉,莫非……?他不敢往下想。
自己当初头上受伤也曾失忆了好长时间,若不是再次遇见尕乌沙,恐怕要糊里糊涂很长时间。碾子的伤情显然要比自己当初的伤情重得多,这种状况他以前也见过,伤者多系大脑内部受伤,就这样一直昏迷不醒,十天半月或一年半载甚至三年五年瘫在床上。听四方面军野战总医院的大夫说,这叫什么‘植物人’,说不定一辈子都醒不过来。
沉吟半晌,他面色凝重地看着顺子问:“找过大夫了没?”
“找过了,”温俪菡应声而入,看来这么一会功夫她已经整理好心情,脸上的泪痕也洗得干干净净。她走过来坐在碾子身边,细心地将粘在碾子嘴角胡须上的一颗米粒拈起,这才红着脸对龙远鸿说道:“大夫说不碍事,将息个三五天就好了。”
“那就好,那就好。”龙远鸿悬着的心顿时松了下来。
沉静下来,两人却一时无话。顺子眼亮,遂站起身来说道:“我出去给师傅烧碗水喝。”转身便出去了。
屋子里只剩下他俩,静悄悄地。两人相对而坐,却互相不敢看对方的脸,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听见两人呼吸的气息声。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十二章 鲜衣怒马(16)
还是她先打破了沉寂。
“我死过三次,最后一次是他救了我。”她用下巴指了指躺在那里的碾子,用一种异乎寻常的平静语气叙说着,娓娓道来,仿佛在述说着别人的故事。“我实在是累了,倦了,走不动了,一时把什么都看淡了,便嫁了他。此生,这里便是我的归宿。”
她的声音里有一种空寂的超脱,脸上浮现出一种满足的神情。
不用温俪菡细说,他也能想象出她所经历的一切磨难。待看到她平静超然的神态时,他的心头仿佛被人扎了千万个孔儿。那股提了很久的心气突然间一泻而空,内心变得极度落寞空寂起来,身上的力气也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好……这样也许更好……更好一些。”他语无伦次地说道:“至少,你有了一个稳定的归宿。”
“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还没想好。”多年的戎马生涯使他能在极短时间内调整自己的心态,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断断续续道:“一切……看情况而定罢。”
事已至此,他已打定主意:有些话还是不对她说为好,以免再次打破她平静的生活。
“我希望你也留下来,别走了,千山万水,太远、太难了!”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期待。
“暂时肯定走不成,看吧。”
“那就好。”
至此,屋里再次陷入沉寂当中,不是没话说,而是说什么话都觉得多余了。
顺子端了一碗热水进来,离开老远便烫得龇牙咧嘴哎哟哎哟直叫。温俪菡和他很熟,嗔道:“你还是堂倌呢?一碗水都端不好。”
龙远鸿知道,顺子出去这半天是给自己和温俪菡腾地方,磨磨蹭蹭地在外面现生火烧水是为给自己腾时间说话,离开老远便哎哟哎哟直叫是给自己提个醒,以免撞见不该看的事情大家都尴尬。
他站起身来说道:“算了,不喝了,时间也不早了,回店里。”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五块大洋递给温俪菡,“拿上,给碾子抓药治病,过两天我再来。”
“不用……”温俪菡推辞道:“家里还有,况……”
“这是我和碾子的事,你先拿上,不够我再送来。”不由分说,他把钱塞到她手里。
一路无话,龙远鸿只顾大步流星闷头走路,顺子在后面一溜小跑紧紧追赶。刚到店门口,就见亮子在门口东张西望,一副火急火燎的样子。
见他过来,亮子忙迎上去小声说道:“师傅,您可回来了,可急死我了!”
“出什么事了?”他停下了脚步。
“东家回来了,不见你俩,大发了一通脾气。”
“东家回来了?她干啥去了?发什么火?”他不禁大惑不解。
“我说的不是老板娘。”亮子知道师傅弄岔了,比手画脚地解释道:“是东家,就是张大少爷。”
“噢——他回来了,他发的什么火?”
“师傅您不了解这个人,嗨——”
正说着,一个瘦骨伶仃,面色乌青,太阳穴上贴了块膏药的年轻汉子从后院转了出来。亮子一见,身子立马矮了下去,他急忙对龙远鸿介绍道:“师傅,这便是东家。”然后又巴结地对那汉子点头哈腰道:“东家,这位便是龙大勺。”
龙远鸿冲张大少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张大少没吭声,仄着脑袋、阴着脸上上下下把他打量了个遍。
“你就是龙远鸿?”他终于开口了,而且故意用一种轻飘飘的语气问话,口气神色显得很是不善。
龙远鸿昂然站在那里,整整比对方高了一头。搭眼一看,张大少模样还算清秀周正,仔细再瞧,却是一脸的阴鸷之气;再瞅他说话的样子,一副鸟得不能再鸟的嘴脸。龙远鸿从碾子家出来后心情本来就不大痛快,此时恰如热油锅里迸进了火星子,心里的火气腾一下便上来了。
于是冷冰冰摔了一句:“我就是龙远鸿。”说罢,漫不经心地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烟卷,点上火,抱着膀子自顾冒起烟来,微微眯起的眼睛里露出一副满不在乎的神色。似乎在说:就是爷爷我,你咬我的卵啊?
张大少原本只是想给龙远鸿一个下马威,把龙远鸿一举拿下,以后就好收拾了。但他做梦也没想到这个伙计竟这么牛!但凡鸟惯了的人决不能容忍别人比自己还鸟,他怒极反笑,“嘿嘿,你吃着店里熟的,拿着店里生的,怎么就敢撇下一摊子事情跑出去逛大街去了?”
“有事说事!别扯那些没用的。”龙远鸿硬邦邦撂了一句。他原想解释一两句,但一看对方的神态表情,什么都明白了。对方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有意找茬,他什么都不想说了。
“家有家法,店有店规——”
他还没说完,啪的一声,龙远鸿把半截烟头扔到地上,轻蔑地用脚尖碾了几下,淡淡道:“你另请高明吧,给我算账。”说着,看都不看张大少,径自往柜台老刘头走去。
他的这番举动和语气牛得不能再牛、鸟得不能再鸟,居高临下的眼神中带着一种极度的不屑和鄙夷,简直能把张大少当场阉了。
“你——”张大少气得张口结舌,脑袋脖颈上的青筋直暴。忽然一眼瞥见了躲在亮子身后的小顺子,这厮哆嗦着一只手指指着门外,气急败坏地锐声尖叫道:“还有你,立马给我铺盖卷滚蛋。”
顺子本来就蜷着的身子一下又矮下去一截,顿时面如死灰。
“顺子,过来。”龙远鸿叫了一嗓子。
顺子矮着身子畏畏缩缩走了过去,带着哭腔叫了声师傅便佝偻着身子站在那儿不动了。龙远鸿拍了拍他的肩膀淡淡一笑,“别怕,跟师傅走,哪儿没有咱爷们的一碗饭吃?”
老刘头张了张口还想劝他几句,龙远鸿摆摆手,“啥都不说了,我本来就是临时来帮忙的,麻烦您老给算算账,我们俩立马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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