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早已不满足于一年四季仅仅播种和收获了。他们渴望着浴血战场报效国家的机会!
因为他们是生产建设兵团——战士!
当初,他们中许许多多的人,正是为了这两个字,放弃了到离家较近,生活条件较好的农村插队的机会,而千里迢迢奔赴北大荒的。
他们不怕死,只要能做英雄。
他们就怕平凡的生活。艰苦他们已经习惯了。习惯了的就是平凡的。而“平凡”对他们来说是一种软性的挑战。他们没有足够的耐力应付这种挑战。渐渐冷却的政治兴奋在他们身上转化成追求那种惊天地,泣鬼神的英雄壮歌的激情。
但,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资格获得战斗武器。
枪,只能发给“红五类”。
这是内定的原则,但战备形势报告会上的动员令,却是向每一个知识青年发出的。
于是一份份申请书由班排长递交到连部。连部讨论通过的申请书,附上鉴定和意见,密封后报到团军务股审批。
裴晓芸也写了申请书。
那不是一般的申请书。
那是用指血写成的申请书。
别人,钢笔写的字句,尽可表达对党对祖国对人民的忠诚和献身精神。但她不可以,她是入了“另册”的,她十分清楚这一点。
只有用血来表达。她想。一腔血都洒在战场上,乃是她心甘情愿的。在烈士的队伍中,也许是没有“另册”的吧?她这样相信。
她没有按正常程序将申请书交给排长郑亚茹。
晚上,连部开会,讨论确定“战备分队”的战士名单。
老指导员一份接一份地翻阅申请书,忽然问郑亚茹:“裴晓芸没写?”
女排排长点点头。
指导员又问:“是不是写了没交?”
能不能被批准为“战备分队”的战士,和有没有这种要求,意义是并不相同的。每一份申请书,都要做为一种忠诚的证物入档案的。
“根本没写,或者写了没交,对她还不是一回事吗?”女排排长不以为然地回答指导员的话。
“这不一样。”指导员很严肃。
“你有必要去问问她。”曹铁强看着郑亚茹说。
“我认为没有必要。”郑亚茹顶了他一句,坐着不动。
裴晓芸就在这时走进连部,将申请书交给指导员,立刻低着头转身走了出去。
指导员看着她的申请书,脸色肃穆起来。
申请书从指导员手中传到曹铁强手中,又从曹铁强手中传到郑亚茹手中。
“我们就最先来讨论这份血书吧!”指导员说完这句话,开始卷烟。这是他内心不平静时的习惯动作。
郑亚茹许久都没有放下那份申请书。虽然纸上仅写着五个字:我要一支枪。
曹铁强的目光盯着郑亚茹,举起了一只手。
指导员随即举起了手。
郑亚茹仿佛受到迫使,也缓缓地举起了自己的手。
第二天,曹铁强在食堂门口碰见裴晓芸时,对她低声说了一句话:“连队通过了。”
裴晓芸的脸色霎时苍白,连薄薄的嘴唇也哆嗦起来。
她呆呆地望着他,半天才说:“别骗我啊!”
“真的!”曹铁强对她微笑着,肯定地点点头。
然而发枪仪式那天,公布完了战备分队战士的名单——竟没有她的名字。
眼看着别人从指导员手中接过一支支枪,没等发枪仪式举行完毕,她悄悄地转身离开了。
她一跑回大宿舍,就哇地一声哭了。
曹铁强也跟在她身后来到了女宿舍,他想安慰她,却找不出能够安慰她的话。
一个在伤心地哭,一个呆呆地陪坐在炕沿上。
一会儿,女排的姑娘们都回到宿舍里了。被批准为战备分队的姑娘们,兴奋地哼唱着,说笑着,一个个将枪栓拉得哗哗响。
郑亚茹拿着两支枪走到曹铁强跟前,说:“给你枪,我替你领了!”
他双手接枪时,她一字一句地说:“我判断的果然不错,那里是庄严的发枪仪式,这里是默默的儿女情长。”
“就算你说的一点不错,那又怎么样?”他瞪着她。
“我能把你怎么样?你就是爱上她了,我也管不着!”
他站了起来,将枪朝肩上一挎,走到裴晓芸面前,说:“打起仗来,我要用这支枪,从敌人手里为你缴获一支枪!”
裴晓芸转身欲朝宿舍外跑,被曹铁强拦住了。他扳住她的双肩,盯着她的眼睛,说:“我爱你,听明白了?我爱你!”说罢,他在她唇上吻了一下,这才放开她,挑衅地扫了郑亚茹一眼,走出女宿舍。
他刚出门,裴晓芸晕倒了……
她接连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天内没吃一口饭。卫生员来看过她几次,认为她没有生病,但心理受到了严重刺激。三天内,她憔悴得象一株枯黄的小草。
第四天,她起来了,吃饭了,和大家一起出工了。但不说一句话,象哑巴了。
曹铁强为此深感不安和懊悔。女宿舍只有她一个人在的时候,他来到女宿舍,内疚地对她说:“请你相信,我那天对你并无恶意,半点恶意也没有,我……”
“你当众侮辱了我!”她凌厉地打断他的话:“你并不爱我,你只不过是同情我,怜悯我,仅凭这一点,你就以为自己有权当众吻我了么?就算你真爱我,你也没有这种权利!你曾问过我,我是否爱你么?”
他象是在被审讯,狼狈极了。
她又说:“虽然你的同情曾使我感激,但从今以后,我不再需要你的同情了,更不需要你的怜悯。”
“我……我……”他情不自禁地握住她的一只手,要进行解释。
“别碰我!”她严厉地叫了一声,从他手中抽出了自己的手。
他默默地注视了她一会儿,退出了女宿舍。郑亚茹站在过道里,显然什么话都听到了,脸上浮现着幸灾乐祸的神情,对他冷笑……
夜里,他翻来覆去,难以入睡。
是呵,我爱她么?爱这个瘦弱的,阴郁的,内心的自卑和高傲都那么强烈的上海姑娘么?
同时他想到了郑亚茹。她是爱他的,这一点他毫不怀疑。和许多姑娘比,她身上自然有不少超群压众之处。他曾经以为自己是爱她的,他甚至无数次地迫使自己爱她。然而他却渐渐感觉到这样的爱竟成了一种沉重的负担。他总觉得她身上缺少些什么,也许还是最重要的什么。她并不缺少姑娘的温情。尽管别人都如此认为,但那是不公正的。她曾给予过他多少温情啊!天地良心!她也绝不缺少美,缺少魅力。他不能不承认,她是个美丽的姑娘。即使和一百个姑娘站在一起,她也还是会吸引任何一个小伙子的目光。他也不能不承认,她身上具有某种特殊的魅力。更不能不承认,这种魅力常常令他心动。那么她身上究竟缺少的是什么呢?他还思考不清。她似乎象一幅大写意山水画,只可远瞻,不能近观,更不能细细审看。他与她几次和好,又几次疏远,却仍对她很茫然……
这一夜晚,裴晓芸也同样多思少眠。
她为自己对他说的话而追悔莫及。
她是爱他的呀!
我的话对他是不是太过分了呢?如果我不对他说那些话,这爱情会不会变为可能的呢?如果仅仅因为我已说出口的话,伤了他的自尊心,可能而变为不可能,那我是一个多么愚蠢多么不幸的姑娘啊!他多么可恨!他为什么没有想到我也是有自尊心的呢?仅凭这一点就足以证明,他根本不爱我,绝不会爱我。啊,我太自作多情了,我和他之间根本没有什么可能……
回忆,这是一种特殊的精神享受,如果谁确有值得回忆的经历。内心的痛苦,感情的折磨,不公平的处境,破灭的希望,萌发的希望,种种希望变为种种失望后心灵受到的极猛烈的冲击,这些经历,便是回忆对人具有的非凡魅力。尤其在谁认为自己获得了幸福之后。
今天,站在哨位上的裴晓芸,充满信心地认为自己是一个获得了幸福的人。尽管此刻她正受到寒冷的威胁_
突然,她发现了出现在山林中,荒原上,公路上那几队火把。
“黑豹”竖起了耳朵……
四
最先进入团部区域的,是一辆马车。坐在马车上的人们举着数支火把,火焰被风朝后拉扯成不规则的三角形,仿佛象一面面燃烧的小旗。团部会议室门前宽阔的大道与公路相连。马车从公路拐上大道,马铃哗哗,毫不减速,带股来势汹汹,横冲直撞的劲头,有如驰骋沙场的古战车。它直抵会议室门口,老板子才高喝一声“吁”,猛刹住车,险些闯进了会议室。
二十几个青年跳下马车:火把的光在夜的胶卷上耀映出一张张若明若暗的脸,每一张脸的表情都那么严峻而冷峭,分不清男女。他们与从会议室走出来的人们对峙着:
三匹马,马腹剧烈地起伏着,喘息声短促而厚重,鼻孔喷出团团热气。它们贪婪地舔着雪.
政委孙国泰,走到一匹马跟前,在马身上摸了一下,象洗了把手似的。马身仁汗如雨淋。
“你们,是哪个连队的?”他问。
他们谁也不回答。
“把马累成这样,你们于心何忍?”
仍没有人回答
沉默,既流露出含蓄的敌意,也分明对他显示出客气。
他回头对站在身后的几位连长和指导员说:“你们认认,是不是自己连队的马车?”
“是我们三连的马车。”三连的大胡子连长说着走上前来。
“你们会后悔的!你们要对今天的行为所造成的后果负责任!你们每一个人!”他对他的战士们大声吼。
“到了这种关头,我们还考虑什么后果?”
“连长,别吓唬我们,我们不怕。”
“我们什么都不怕,我们豁出去了!”
…………
这些话,在另外几位连长和指导员听来,简直等于挑战!等于公开蔑视他们所有人在连队中的威望,而且是当着团政委的面!他们都气愤了。
无论在任何情况之下,当对一个人的放肆,代表对一种领导权力的挑战时,被领导者们就将领导者们的意志统一起来了。
“我提醒你们,你们现在还是兵团战士,我现在还是你们的连长!在你们的返城手续上,还要我签字的!”三连长暴跳如雷。虽然,他不是一个知识青年,可刚才在会议上,他是准备为知识青年,为本连战士们的命运大声疾呼地发言的。没想到,他的战士们此刻当众往他脸上抹黑!
“连长,你敢不签字,我们就剁掉你的手!”他的一个战士,慢言慢语地说出这话。说得那么从容镇定,说得那么轻松。但只有白痴才可能会把这样的话当成玩笑。
“住口!”三连指导员也从会议室走了出来,喝斥道:“兵团最高军事法庭还没有解散呢!”
“我把你捆起来!”三连长朝那个扬言剁掉他手的战士怒冲冲地走过去。
“对,把他捆起来!他既然能说出这种话,就能做出这样的事!”另外两个连干部上前欲助三连长一臂之力。
“太不象话!”政委孙国泰突然极其严厉地说。
三连长站住了,转过身看着政委,不明白政委是在说自己,还是在说自己那个混蛋战士。
“三连长,你把马卸了,牵到团部马号去喂料。”孙国泰低声对三连长吩咐。
三连长和指导员对视一眼,服从地去卸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