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路尽头是一道木门。加百列下了车,把木门开到能过车的宽度,然后继续前行。安娜·罗尔夫的别墅赫然屹立在他的面前,别墅有着赤褐色的屋顶和白色的石墙,整体呈L形。车子熄火后,加百列听到了安娜·罗尔夫练琴的声音。他听了一会儿,试图辨认这支曲的曲名,但他没有听出来。
加百列一下车,就看到一名男子从山坡下缓步走来,他头上戴着宽边帽,手上套着皮革工作手套,嘴角叼着一支手卷烟的烟蒂。男子一边打量着加百列,一边拍拍手套上的泥土,把手套脱了下来。
“你就是那个从以色列来的人吧?”
加百列很不情愿地微微点了点头。
葡萄园雇工笑了:“跟我来。”
阳台是一个观景的好地方,站在这里可以看到碧树掩映的山腰、果实累累的葡萄园和波涛汹涌的大海。楼上一间窗扉洞开的房间里传出安娜·罗尔夫练琴的声音。一位女管家来到阳台,给加百列留了一杯咖啡和一堆这个星期出版的德语报纸,然后默默离开了。加百列在《新苏黎世报》上看到一篇关于罗尔夫案调查进展的报道,旁边登载了一则有关安娜·罗尔夫音乐事业的大型专题。他只把专题扫了一遍,就把报纸放到了一遍,上面所写的内容都是他已经知道的。
加百列在修复每一幅画之前,总会把画家的所有资料都研究一遍。他对安娜·罗尔夫也是如此。安娜·罗尔夫最开始接触小提琴是在四岁,那个时候她就已经表现出惊人的天赋。瑞士小提琴大师卡尔·韦尔利同意收她为徒,从此,两人一直维持着深厚的师生友谊,直到韦尔利去世。安娜十岁时,韦尔利让她从学校退学,专心从事音乐事业,安娜的父亲虽然心里有一万个不愿意,但还是同意了。从此,安娜每天花两小时接受私人教师的辅导,其余时间练琴。
安娜十五岁时亮相卢塞恩国际音乐节,便在欧洲音乐界大获瞩目,后来受邀在德国、荷兰举办了一系列独奏会。翌年,她赴赫尔辛基参加西贝柳斯国际小提琴比赛并一举夺魁。经由这场赛事,她获得了巨额现金奖励、一把瓜尔内里小提琴、一系列演出机会和一份唱片公司的合约。
大赛结束后不久,安娜·罗尔夫的事业开始扶摇直上,演奏会和唱片录制的邀约纷至沓来。由于天生丽质,又有才华,安娜·罗尔夫在世界各地广受追捧。她的肖像照频频出现在欧洲时尚杂志的封面上。在美国,她经常在一个假日特别电视节目上演奏乐曲。
二十年来,安娜·罗尔夫一直坚持不懈地到各地巡演并录制唱片,直到有一天她突然遭遇了一起事故,左手几乎毁于一旦。加百列试想了一下自己修复画作的能力尽失的情形,他觉得安娜·罗尔夫这阵子情绪肯定非常低落。
过了一个小时,她停止了演奏,屋子里只剩下节拍器均匀的节奏声。不一会儿,节拍器的声音也消失了。过了五分钟,她出现在阳台上,身上穿着一件银灰色棉套衫,脚上穿着一条褪色的蓝色牛仔裤,头发湿湿的。
她伸出手来,对他说:“我是安娜·罗尔夫。”
“见到你很荣幸,罗尔夫小姐。”
“请坐。”
如果加百列是个肖像画师,他一定会很乐意为安娜·罗尔夫画一幅肖像。她的脸简直就是上帝之作,颧骨宽大而均匀,一双碧眼可爱得就像猫咪,嘴唇丰盈而柔嫩,下巴如泪珠般小巧。但是,这张俊俏的脸庞上也蕴藏着丰富的情感,加百列可以从中读出很多东西。他觉得,她是个敏感而细心的人,容易受伤,自尊心强,生性高傲,却又意志坚定。
有时候,这张俊俏的脸庞上也会透出些许不易察觉的哀伤,那是她的能量所在——她那汹涌澎湃的能量时时刻刻都在准备着爆发。加百列觉得,这是她脸上最吸引人,也最难表现在画布上的地方。她那双美丽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一直在观察他。就算练了那么久的琴,她的双手依然没有闲着,不时在做一些小动作,一会儿玩玩打火机,一会儿敲敲玻璃桌面,一会儿拨弄拨弄遮住眼睛的头发。她身上没戴任何首饰,手腕上没有镯子,手指上没有戒指,脖子上也没挂项链。
“不好意思,希望没让你等太长时间。我跟卡洛斯和玛丽亚下过死命令,我练琴的时候他们不可以进来打扰。”
“没事,能听你练琴是我的荣幸。你演奏出来的曲子简直是天籁之音。”
“其实一点也不好,不过你能这么说,我真的非常感谢。”
“几年前,我在布鲁塞尔看过你演出。没记错的话,那晚演奏的是柴可夫斯基的曲子,感觉实在太震撼了。”
“我现在碰不了那些曲子了。”她轻轻抚摸着左手上的伤疤,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这个动作。她把手放到腿上,看着桌上的报纸:“刚刚看见你在看我父亲的新闻。对于他的死,苏黎世警方好像知道得很少,是不是?”
“这很难说。”
“你知道警方不知道的线索吗?”
“这也很难说。”
“在你告诉我你到底知道些什么之前,我想问一个问题,希望你不要介意。”
“没事,你尽管问吧。”
“你到底是谁?”
“在这件事情上,我是以色列政府的代表。”
“哪件事情?”
“你父亲被害的事情。”
“为什么以色列政府会对我父亲的死感兴趣?”
“因为我就是那个发现你父亲尸体的人。”
“苏黎世的探长说,发现尸体的是一个艺术品修复师,他来修复拉斐尔的画作。”
“没错。”
“你就是那个艺术品修复师?”
“是的。”
“然后你又是以色列政府的人?”
“在这件事情上,我代表的是政府。”
看得出来,她一时间还反应不过来。
“不好意思,艾隆先生,我刚练了八个小时的琴,可能脑子还转不过来。你能把整件事情从头开始说一遍吗?”
加百列把沙姆龙在苏黎世告诉他的事情复述了一遍,他说她父亲曾经联系过以色列政府,要求秘密会面,但是没有透露会面的具体目的。上级把他派到苏黎世来,等他到时,她父亲已经死了。安娜·罗尔夫毫无表情地听着,不时用手把玩着头发。
“那你想要我做什么呢,艾隆先生?”等加百列说完,她问道。
“我想知道你父亲为什么想见我们。”
“我父亲是个银行家,艾隆先生,一个瑞士银行家。他有很多公事和私事都不会跟我讲。你要是看了报纸就应该知道我跟我父亲并不亲近,他从来不跟我谈工作上的事情。”
“一点也不讲?”
她好像没听见似的,继续说道:“你说的‘我们’是谁?”
“哪个‘我们’?”
“你先前说想知道我父亲为什么想见你们,这里的‘你们’——也就是你所说的‘我们’是指谁?你到底在为谁卖命?”
“我在国防部下属的一个小机构工作。”
“国防部?”
“是的。”
“那你就是间谍咯。”
“我不是间谍。”
“杀我父亲的是不是你?”
“罗尔夫小姐,拜托,我是来帮忙的,不是来跟你耍花招的。”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我没杀你父亲,但是我想知道杀他的人是谁。如果我能查出他想见我们的原因,或许就能找到一些线索。”
她转过头去,看着大海:“也就是说,你觉得我父亲之所以被杀,是因为他有事情想跟你们透露?”
“很有可能,”加百列停了一会儿,接着问道,“你知道你父亲为什么想跟我们谈话吗?”
“我大概能猜到一点。”
“能告诉我吗?”
“得看情况。”
“看什么情况?”
“看我愿不愿意让你和以色列政府掺和到我的家事当中。”
“我跟你保证,对于这件事情,我们一定会慎之又慎。”
“你听起来很像个瑞士银行家呢,艾隆先生——不过我想你本来也没什么不同。”她说着,绿色的眼睛一直在他身上打转,让人捉摸不透,“你给我点时间考虑下吧。”
“好的。”
“村子里有座广场,那里有家咖啡厅,店主叫曼努埃尔。他家楼上有间客房,虽然不大,但够你在那儿住一个晚上了。我明天早上给你答复。”
10
斯图加特…苏黎世
第二天中午,他们开车去了里斯本机场。安娜·罗尔夫坚持要坐头等舱,加百列因为花的是吝啬鬼沙姆龙的钱,所以只能坐经济舱。他在机场大厅里远远地跟着她,以确保没有人跟踪。快到登机口时,一位妇女突然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拿出一张纸片要她签名。安娜同意了,她签好名,笑了笑,便上了飞机。过了五分钟,加百列登上飞机,他经过她的座位,若无其事地瞥了一眼正在喝香槟的她,然后迈着沉重的步子折回来,在二十三排中间的座位坐下了。坐下之后,他的后背依然痛得厉害,昨晚几乎一宿没合眼,曼努埃尔先生家的床太不舒服了。
格哈特·彼得森的那句“你不准再踏进瑞士一步”的警告依然回响在他的耳际,因此他们没有直接去苏黎世,而是取道斯图加特进入瑞士。到了斯图加特,他们又故伎重施,安娜先下飞机,加百列跟着她穿过航站楼,来到一个租车柜台前。安娜办好租车手续,拿上车钥匙,乘坐穿梭巴士去停车场提车。加百列则打车去了附近一家旅店,在大厅里等候。过了二十分钟,他走出旅店,发现安娜租来的奔驰小轿车停在快车道上。看见他后,安娜沿着阴暗的街道向前行驶一小段距离,然后开到路边,等加百列上了车,便把驾驶座让了出来。加百列开车上了高速路,一直往南走。距苏黎世还有一百英里的路程,安娜调低座椅,把外套团成一团,垫在脑袋底下当枕头。
加百列说:“我很喜欢你昨天练的那首曲子。”
“那首曲子叫《魔鬼的颤音》,是朱塞佩·塔蒂尼的作品,他说这首曲子的灵感来源于梦境。在梦里,他把小提琴递给了魔鬼,魔鬼给他演奏了一首奏鸣曲,那是他听过的最优美、最动听的曲子。据说,塔蒂尼醒来时处于一种极度狂热的状态中,他必须占有这首曲子,于是他尽可能把记忆中的奏鸣曲写了下来。”
“你相信这个故事吗?”
“我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魔鬼,但我很能理解他所说的必须把这首曲子占为己有的感觉。我花了三年的时间才把它练好,后来在西贝柳斯小提琴比赛上拿奖,靠的也是这首曲子,从此它就成了我的代表作。不过从技术上讲,这首曲子难度很大,伤好之后我一直没有办法演奏它,直到最近才把它重新学会。”
“但是昨天听你练琴的感觉真的很美妙。”
“我自己不这么觉得,我听到的只是一大堆错误和瑕疵。”
“这就是你最近取消两场演奏会的原因?”
“我没有取消它们——只是推迟了,”加百列感觉到她的目光在他身上打转。“看来你做了很多功课嘛。”
“你最近有演出的打算吗?”
“倒是有。十天之后在威尼斯就有一场演奏会。威尼斯人一向对我很好,我每次去那里都很轻松。你去过威尼斯吗?”
“我在那住过两年。”
“真的吗?为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