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钰躺靠在枝桠上,雪白的裙裾飘拂,“我来中原有几个月了吧,在石牢里边没有什么用来记时间的东西,我都不知道自己被关了有多久,不过我来的时候中原白天蛮暖和的,已到了夜晚就冷的比我们西域也不差了。”
百里夙笑道:“原来你是西域的人。”
阿钰道:“是啊,以前总听人说你们中原怎么怎么好,其实看了之后,也不过如此。”
百里夙对阿钰说话直来直往已经不以为意,继续问道:“你看了什么,就说不过如此?”
阿钰哼道:“在我们西域,树长着就好好长着,没有人回去修剪它,可是你们中原人非要把好好地一棵树修剪成自己想要的样子,最后要么是一直修剪下去,要么就是半途而废,修剪了一半又放任树自己胡乱生长下去。所以你们中原的树看起来好看,可惜好看的都是一样的,一点儿都没有我们西域的书那么茂盛。”
百里夙猜测,如果叶卿雪遇到了阿钰,两个人一定有很多话说。
一个是废话连篇,永远离题万里,另一个是想法异于常人,有着满腹好奇。
“阿夙,你的情郎为什么不陪着你,反而拿着书不撒手?”阿钰一手撑在枝桠上,在手臂粗细的枝桠上侧了个身,“我猜,他手不释卷,一定是要考状元。”
百里夙哭笑不得,“谁告诉你,看书就是为了考状元?”
阿钰理所当然的道:“师父说的。”
听起来,阿钰对她的那个师父十分信服,百里夙笑道:“凡是总有例外,二少爷看书不是为了考状元。”
阿钰道:“例外?”
百里夙正要说话,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秀眉微折,是顾珏?
阿钰也听见了,探头看向院门口,眼神蓦然一变,飘身而起,一掌拍向刚踏进院门的顾珏。
顾珏猝不及防,捂着喉咙的手当即运起内力,侧拍开偷袭而来的一掌,却因接掌仓促内力不济,“蹬蹬蹬”连退三步。他站定,方看清袭击自己的是个白衣女子,女子眉目轮廓让顾珏惊讶之余生出几分不确定,哑声道:“阿钰?”
阿钰冷笑了一声,“你不配叫我的名字!”
说着,又一掌打向顾珏。
顾珏闪身避开,百里夙从树上飞身下来,拉住还要出招的阿钰,急着问道:“阿钰,你干嘛?”
阿钰不答,反手拔出百里夙腰间软剑,以内力绷直,推开百里夙,一剑劈向顾珏。软剑本是柔软之物,由她施展出来,却成了足矣开山劈石之物。顾珏指尖带着七分内力,忽左忽右,欲以空手入白刃之法夺下阿钰手中软剑,不想阿钰一抖剑身,软剑剑尖如毒蛇一般回守,顾珏收手不及,手臂上被划出三寸多长的一道口子。顾珏再不敢迎其锋芒,仗着轻功左右闪躲。
“阿钰,你想干什么,住手!”顾珏抽空喊道。
阿钰剑势愈加急如骤雨,声音也冷若寒冰,“你有什么资格让我住手?”
顾珏道:“我是你哥。”
阿钰冷笑,“我说过了,你离开西域,就不是我哥哥了,我的哥哥死在了西域。”
她声音冷,剑势更冷,满院的冷光,让百里夙都觉得骨子里发寒,往书房处躲了躲——外边动静如此之大,莫罹不会听不见,但至今还未出来,显然是不想插手他们兄妹之间的事情。既然莫罹连旁观都不准备,百里夙想,自己旁观一下足矣。
顾珏先前一直忍让,此时趁阿钰说话时,纵身铺向阿钰,对那凌厉的剑势不闪不避。
阿钰话说的很,但真要取顾珏性命却是做不到,眼见顾珏如此,忙收剑回撤,恨恨的瞪着顾珏,“你疯了!”
顾珏冷声道:“你不是说你哥哥死在西域了么?那我的死活跟你有什么关系?”
阿钰紧紧攥着软剑剑柄,“我什么时候说你的死活跟我有关系了,我只是不想你死的这么痛快。”说着,软剑一扬,剑尖在顾珏胸膛蜿蜒出一道血痕,“杀了你是仁慈,不杀你,看着你日日夜夜惊惧才是报复!”
百里夙又往书房处挪了挪步子,希望顾珏不会知道这句话是自己教给阿钰的。
顾珏不曾想阿钰会说出来这么一句话,半晌,垂目看了看伤口,哑声道:“不错,不杀,才是报复。”
说着,摇摇晃晃往住的房间走去。
阿钰看着软剑上的血迹,忽然把软剑一扔,扑到顾珏跟前,“哥,我不想杀你的,我不想杀你……”说着,雪白的衣服上满是顾珏的血迹,她茫然看向百里夙,“阿夙,好多血,哥他留了好多血……”
百里夙叹了口气,和阿钰一起讲顾珏扶回房间。
“身上的伤都是皮肉伤,止了血就不碍事了。”百里夙检查了一下顾珏的伤口道。
顾珏嘴唇紧抿,说不上来是疼痛,还是别的什么,双目失神,任由百里夙将他的伤口翻来覆去。
阿钰见他好似完全感不到疼痛,心中一急,气道:“顾珏,你看看你像个什么样子?以前那个鬼神退让的顾珏哪去了?”见顾珏还是没有反应,一巴掌甩在他脸上,“你不是很聪明吗?你不是很厉害吗?你不是觉得自己能算计一切吗?这会儿摆出这副死样子给谁看?”
顾珏被她一巴掌打得头歪过去,淤血从口中流出。
百里夙拦住阿钰气急的另一巴掌,道:“他口里有伤。”
阿钰忿忿收手,冷声道:“顾珏,我有资格难过,因为我的哥哥自己不爱惜自己,可你没有难过,因为是你自己不爱惜自己。”
顾珏低咳着,将淤血全部吐出来,随即用没有受伤的手拉住阿钰的手。他动了动唇,想要说些什么,却连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阿钰摊手,“你写给我看。”
顾珏一笔一划,写道:“我意已决。”
我意已决——阿钰冷声道:“既然‘我意已决’,那就别做出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来,师父说过,你自己选择的路,只能自己走下去。有的路可以回头,有的路不能回头。顾珏,你选择了一条众叛亲离,不能回头的路。”
顾珏写道:“我知道。”
他脸色虽然难看,却不似方才那般惨淡,又写道:“我开方子,你去帮我抓药。”
阿钰给他拿来纸笔,等他开了药方,百里夙拿着方子去抓药。
顾珏身上外伤都不算深,止了血之后倚在床头,若有所思的看着阿钰沾血的白衣,忽然敲了敲床柱。阿钰狐疑,走过去,声音清冷,“怎么了?”
顾珏拉她的手,写道:“你什么时候到了这里?”
阿钰满不在乎的道:“你在乎?”
顾珏皱眉看着她。
阿钰别过脸,道:“你离开之后,师父就死了。我在西域找你,听到人说你到了中原。我就到了中原,然后……”阿钰顿了顿,声音冷的掉冰渣子,“被人关了起来,一关就是好几个月,然后被人救出来。”
顾珏在她掌心写道:“谁?”
阿钰冷笑:“南王世子。”
顾珏诧异,写道:“他为什么抓你?”
阿钰笑意更冷,“他要娶我,我不嫁,他就把我骗到地牢里,让地牢里的那个老妖怪打了我一掌,我重伤一个月不能动内力,只好被他囚禁在石牢里。”说着,不去看顾珏蓦然苍白的脸色,垂首手指揉搓着白衣上的血渍,道:“我先把话说在这里,你无论是觉得为难也好,想杀了我也罢,我早晚有一日会报被囚之仇。到时候,我又能耐,我把他杀了,我没能耐,我被他杀了,都和你没有半点儿关系。”
顾珏合了合眼,无奈一笑。
写道:“我不会让你死的。”
阿钰笑意冷然,“不会让我死,有可能死的就是他了。顾珏,世上没有两全其美的事情,你想要他,还想要妹妹,不可能。”
顾珏笑着写道:“为什么不可能?”
阿钰下颌微扬,异域色彩浓重的眉目张扬,道:“因为我不愿意。”
顾珏笑着摇摇头,阿钰还是个孩子,爱也好恨也罢,都简单至此。
“我不愿意,”阿钰重复道:“他既然敢抓我囚我,那他就要又承担后果的准备。不是所有人都有必要对着你的世子爷处处容忍的,至少我不会容忍。他是中原人的世子爷,但对我而言和中原的任何一个人都没有差别。”
阿钰眉目的果决顾珏十分熟悉,曾几何时,他也在自己脸上看到过相同的神色。
然而,他的果决,在这里,一日一日被消磨成嘴角不变的笑容。
“你看到了地牢里的那个人?”顾珏写道。
阿钰点头,“看到了。”
顾珏迟疑了一下,阿钰说自己是被人救出,显然救人的就是跟踪南王世子进到地牢的人。他整理心绪,写道:“谁救了你?”
阿钰道:“阿夙,她不知道要在地牢里找些什么,还是误打误撞的就进了地牢,让我发觉地牢里的机关应当是以掌力向内吸石壁才能打开。”一顿,问道:“哥,你知道地牢里的那个老妖怪是谁,对不对?”
顾珏笑着写道:“你不认识?”
阿钰撇嘴道:“我又不像你,在中原呆了这么久。”
百里夙在外扣了扣门,走进来,道:“顾公子,你的药我已经煎好。”
顾珏抬手揉了揉阿钰的头,写道:“好了,去把衣服换了。”写罢,接过百里夙手中的药碗,运转内力让其冷下来,慢慢喝着。冷药苦味犹甚,似乎是能够从喉咙一点点儿冷到心底去。
百里夙看见顾珏写的字,对阿钰道:“我带你去换衣服吧。”
阿钰点点头。
顾珏敲敲床架,手指在空中写道:“百里姑娘,请留步。”
他嗓子好的时候,说话颇为无赖轻佻,此时只能写字,却好似个道学夫子,恪守礼仪的一字也挑不出毛病来。
百里夙唤来侍女带阿钰去换衣服,自己拿了纸笔,放在顾珏跟前,笑道:“顾公子有什么要和小女子说……写的。”
顾珏提笔写道:“方才阿钰跟我说,是百里姑娘救了小妹。但我问起阿钰详情时,阿钰却不肯对我直言。百里姑娘,可知道阿钰到底是被何人关押,又是如何脱困的?”
百里夙暗中嘀咕:这些事情你们自己兄妹之间都问不清楚,还非要来问我一个外人。如此想着,又觉得阿钰见了顾珏抬手就是杀招,想必也不可能和顾珏说起这些事,便道:“也不算什么,阿钰被人关在地牢里,我误打误撞也进了地牢,阿钰看出了石壁机关的开启之法,我们两个就逃出来。”
顾珏写道:是什么人?
百里夙一顿,顾珏时南王府负责统领江湖势力的人,她不能跟顾珏说自己跟踪南王世子。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都说了是误打误撞了。”百里夙借着去拿药碗之际,侧身避开顾珏探究的神色。
顾珏好似无所察觉,继续写道:“我看阿钰好像是重伤初愈?”
百里夙点头,道:“阿钰说她被地牢里的人打伤了,一个月不能动内力。”她转而问道:“顾公子博闻广识,不知道能不能想得出来,是江湖上的哪一位前辈高人,居然能一掌就伤到阿钰?阿钰的武功在现今诸路高手齐全的京城都是佼佼者。”
顾珏摇头:“我想不到。”
百里夙嫣然一笑,“没有别的线索,要猜出是谁,确实有些为难顾公子了。顾公子好好养伤吧,我不打扰了。”
顾珏含笑点头,待到百里夙出去之后,眼眸一沉。
作者有话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