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手道:“是,从独孤伊人给他下毒之后,到前几日解毒醒来,这些时日的事情他一点儿都不记得了。”铁手隐瞒了追命的身上的毒,不止是独孤伊人所下的毒,还有白绫衣下的毒这件事。虽然白绫衣字字逼迫的威胁过他,但到底是杨宏所作所为致使白绫衣满心怨毒,何况到最后,他的江南之行已是圆满,无论是公事,还是私事,也就没必要斤斤计较。
无情沉吟许久,道:“不记得了也好。”
若是记得了,以追命的性子,只怕又是一番风波。
铁手一口把茶喝了,满口苦涩,他忍不住给自己倒了杯清水喝下,压一压茶味的苦涩,却也错失了苦涩之后甘甜的回味。
“只是……”无情道:“莫罹如何了?”如果说追命忘记中毒之后的事情对他自己而言,是一件好事的话,对莫罹而言,怕多少有些失意。
铁手摇头,道:“一直没有消息。就像他突然出现在京城一样,突然的消失在沈府。后来听说,沈府被秦景以‘祭奠故友’的名义买下,只派人在府外看守,不准任何人进入府中。”
祭奠故友?
无情道:“沈越死了?”铁手只讲江南之行略讲了几句,后来整理档案卷宗也是简单几句,无情记得卷宗上并未写沈越亡故之事。
铁手一愣,道:“没有——我离开的时候,还没有。”
无情道:“既然没有,秦景祭奠的故友是谁?”
铁手沉吟,道:“会不会是秦景故作玄虚?”想了想,又道:“秦景这个人,虚虚实实的,很难说祭奠故友到底是真是假。”他与秦景相交日短,觉得秦景喜怒不显于行,行事尽显氏族公子气度,就如沈越,凤翎刀纵横江湖堪称冷血,真正见了却让人觉得他不是江湖中人而是博学鸿儒。内敛至极的秦景,除了和沈越之间熟稔信任,再对任何人都是淡淡的。
若是秦景知晓铁手是这样想自己的,必然忍不住会笑出声,他和沈越少年相交,熟稔自不必说,信任却是空弹。身处他那个位置——秦家家主——就算是有心要想信任什么人,理智也会先一刻分析该付出几分信任。至于对任何人都是淡淡的,那更是氏族子弟的惯病,私底下斗鸡走马没人在意,但凡摆得上台面的,必然都是光风霁月,不卑不亢,与人结交远近亲疏心中都有计较。
无情却不这样认为,“杨宏一案虽然了结,秦景若是聪明,就该知道朝廷现在对这件事还有些忌惮,任何跟杨宏,跟沈家的牵扯,都不是好事。”
“沉香扇之主,江南四大家族秦家家主,绝不会是个傻子。”无情端起茶杯,又轻轻搁下,“为一个死人,去招来朝廷的瞩目,要么他别有所图,要么死者于他而言,是一个让他不那么聪明的人。”
他没有亲赴将那,自然不知道内情,铁手虽去过江南,但一则秦景涵养功夫到家,不着痕迹,二则秦景是一厢情愿,白绫衣对秦景十分忌惮,也让铁手不会想到他那里去。
下人送来一张素笺,“无情总捕,有位公子送来拜帖。”
无情接过,还未来得及展开,一道清亮带笑的声音已经响起,“师兄,又是哪个小姑娘送你的……”余下的字,被无情冷眼瞪了回去。
铁手笑着朝墙头坐着的追命招招手,“下来。”
追命一跃而下,自己给自己倒了杯清水喝。
无情看了一眼素笺,漆黑的眸中闪过一丝疑惑,“是莫罹。”
铁手下意识就去看追命,追命正毫无所觉的抱着杯子喝水,笑得没心没费的。他不知怎么的,叹了口气,道:“或许莫罹可以替师兄解了方才的疑惑。”
铁手出去带莫罹进来,追命好奇问道:“莫罹?就是杨宏一案中,沈覃安的儿子?”他中毒昏迷醒来,竟然已经是春光阑珊,等到毒素清除恢复如初,已经是初夏。还不能到处乱跑的时候,追命就不停的听别人说起杨宏一案,等到他可以到处乱跑之后,第一件事就打听清楚了杨宏一案的始末。
无情颔首,“是。”
追命问道:“他来找大师兄干什么,刚刚二师兄还说他可以给大师兄解惑,解什么惑?还有事情是大师兄不知道的?”
无情揉揉额角,暗叹:追命还是奄奄一息躺在床上说不出话比较招人喜欢。
“想知道?”无情问。
追命眼巴巴点点头。
无情悠悠然喝口茶,“想知道,那就自己慢慢想去。”
追命脸颊鼓了鼓,眼睛咕噜一转,得意笑道:“大师兄你不说,我就在这里等着。”说着,又给自己倒了杯清水,边喝边问:“大师兄,你那苦的要死的东西真的是茶,不是毒药?”
无情面无表情,“是毒药。”
追命吐吐舌头,乖乖不说话了。
莫罹已改往日总也不变的墨绿色长跑,而是换了一袭白衣,那样清浅素净的颜色,穿在他身上却好似压抑沉重的喘不过气来。
“一别数月,别来无恙。”铁手拱手。
莫罹微微点头,还礼,“别来无恙。”
铁手带路,不时和莫罹客套两句,莫罹也一一应答,直到靠近无情的小院时,铁手才隐约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却又不知道是哪里不对。
压下心中疑惑,铁手低声道:“追命毒解了……”
他话未谁玩,追命已经从无情的小院窜出来,“二师兄,你怎么这么慢?”他手里还拎着只茶杯,边抱怨着,边手指翻飞上下晃悠那只茶杯。
看着铁手心惊胆颤提醒道:“你手里那只茶杯是什么下场,回头你就是什么下场。”
追命吐了吐舌头,还是收手把茶杯握在手里,冲莫罹一笑,“大师兄煮好了‘毒药’在等你呢。”
莫罹脚步一顿,眼中疑惑,诧异,了然,寂然一闪而过,最终归于沉寂。
垂眸,轻声道:“有劳。”
追命返身回小院,铁手才将自己未完的话说完,“毒解了之后,中毒以后的事情全都忘记了。”莫罹低眸之后,铁手就看不清他的神色,迟疑了一下,又道:“我和大师兄都觉得,还是不要告诉追命……”
莫罹道:“铁兄,这些事不必告诉我一个外人。”
铁手一顿,莫罹快走两步,进到无情的小院中。
四人围着茶桌坐下,还是莫罹先开口表明来意,“我来京有两件……有一件事,或者说是一桩交易。”
无情道:“莫兄请说。”
莫罹道:“宛云楼。”
无情道:“宛云楼?”
莫罹道:“京城之内,我想请无情总捕查一查,宛云楼所在之地。”
无情屈指轻敲茶桌,沉吟道:“京城之中,大小酒楼上万,但绝没有宛云楼。”
“不必逐一去查,只要请无情总捕放出话去,说要找宛云楼即可。”莫罹道:“至于放出消息之后,无论找得到找不到,都于六扇门无碍。”
无情没有一口答应,只静坐品茶。
莫罹也不急,被追命称为“毒药”的茶,他喝的面不改色。
“莫兄说是交易?”无情道。
莫罹看了眼旁听的追命和铁手,转而道:“铁兄,秦景知道我来京城,让我给你稍一张请柬。明年花朝节,他和段若薇段姑娘成婚。”
铁手一时之间没明白莫罹的意思,无情已经了然,“还请莫兄解惑。”
莫罹握着的茶杯泛起微澜,“沈越和白绫衣皆已亡故,杨宏在世之时,沈家积聚家财万贯,杨宏流放之后,这些财宝都留在了沈府中。我不想沈府旧居变为废墟,秦景不想成为众矢之的,所以他名为祭奠故友,实则将沈府中财宝转移在云翳寺。”
他淡淡一笑,“荒野古寺,不是最适合变成藏宝之地么。”
铁手终于想到莫罹哪里不对了,原来的莫罹虽然心性冷漠,但脸上的笑容却总也挂着。而这一次,从见面到现在,莫罹这是第一次笑,还是带着七分凉薄的笑。
“过不了多久,只怕江南云翳寺中藏有宝藏一事,就会传遍江湖。”莫罹道:“自然,是秦景已经独吞一半之后的财宝。”
铁手忽诧异道:“沈越已死?”
一点茶水从莫罹水中的茶杯里溢出,莫罹很快放下茶杯,沉声道:“这是莫某家世,恕在下无可奉告。”
顿了顿,“在下暂居关山栈中,告辞。”
铁手无情目送莫罹离去,没有说话。
茶桌上沉闷无聊,追命坐不住,打了声招呼先行离去。
“去让人散播消息吧,莫罹要找宛云楼。”无情淡声道。
入夜,夜风凉爽,正吹散初夏的那一丝炎热。
莫罹临窗而坐,脚边不知道堆了多少酒坛子,酒气熏人,他神智也有些不清,喃喃自语着,“我以杀伐之器修炼成人,万年有余,无生无死……何必,何必要用你的命救我……”他凄然一笑,仰头又灌下一坛酒。
烈酒入喉,呛咳不止。
莫罹捂着胸口,边咳边笑,“神界都说人世间情爱伤人,可偏偏有那么许多人,如飞蛾扑火般堕仙沦为凡人,只为情之一字……亲情,友情,爱情……情字,总有让人心不由己的魔力……师尊,这就是你要我懂的么?”
可为何,为何用这种不可挽回的方式——那夜,莫罹被白绫衣用药陷入沉睡,沈越以血换血救他,白绫衣抱着沈越的尸身跳入沈府中深不见底的水塘里。而今日,追命用清澈见底的眼睛如打量陌生人一般打量他。
夜风中,一抹艳丽的华服如烟花般在眼底炸开。
莫罹酒意熏然,声音沙哑,“凤楼主。”
凤华裳道:“你找我?”
莫罹点头,“我要回去。”
凤华裳道:“回?”
莫罹道:“回!”回去之后,尽快完成离郁的嘱托,然后守着他仙山的岁月,哪怕是师尊吩咐,也再不踏入人间半步。
作者有话要说: 不如归去,这大概是莫罹此时心境的最好写照,他两世为人,结果到了最后身边还是什么都没有,无论是他想要留住的,还是他不想要留住的。
☆、白绫衣番外·恨字萦纡损华年
刹那
by叶笙暮
二十年一梦
今宵把酒,春寒添三分
留待七分心冷
无处慰藉余温
玲珑七窍心
世外桃源,难留尘世心
宁为红尘万丈
转身蓬莱轻放
白绫如衣冷
逝水江南,旧事偏不放
指端蜿蜒成情
情丝一缕断魂
一痕情弦展
花落写意夺魄间
梅蕊枝头绽
落花一夕莫相怜
弹指——
昨夕少年妖绕眉尖
今朝归来华发苍颜
借月寻旧年
日日独自凭画栏
何不消尘怨
恨字萦纡损华年
刹那——
一夕衣袂染血清寒
云生茫茫梦过经年
二十年一梦
恨锁终身,而今回首看
还如林中初见
一点妖绕眉间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很久之前就有了打算,所以有手稿这种东西存在……但素,我忘了带回家(*/ω\*)
好容易找到我让谱曲的那姑娘那里的手稿,于是放出来。
特别要强调一点,一点妖“绕”眉尖,是妖气缭绕眉间,不是妖娆,小白绝对和妖娆无关。~(@^_^@)~
☆、心不由己
醒过来时,是在宛云楼薄纱飘飘的别院里。
莫罹翻身坐起,听着院外喧嚣人声,推门走出去。只见酒肆之中人烟喧嚣,好一派繁华景象。莫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