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一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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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一叹- 第4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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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突然设想,如果我们在世纪门槛前稍稍停步,大声询问两千多年前的中国哲人们对这个问题的意见,那么我相信,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只有杨朱说不准)不会有太大分歧。对于文明堆积过度而伤害自然生态的现象,都会反对。

孔子会说,我历来主张有节制的愉悦,与天和谐;墨子会说,我的主张比你更简单,反对任何无谓的耗费和无用的积累;荀子则说,人的自私会破坏世界的简单,因此一定要用严厉的惩罚把它扭转过来,微笑不语的是老子和庄子,他们似乎早就预见一切,最后终于开口:把文明和自然一起放在面前,我们只选自然。世人都在熙熙攘攘地比赛什么?要讲文明之道.惟一的道就是自然。 这就是说,中国文化在最高层面上是一种做减法的文化,是一种向往简单和自然的文化。正是这个本质,使它节省了很多靡费,保存了生命。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从尼泊尔向中国边境进发500

今天我及时赶到

从尼泊尔通向中国的一条最主要的口道,是一个峡谷。峡谷林木茂密,崖下河流探深,山壁瀑布湍急。开始坡上还有不少梯田,但越往北走山势越险,后来只剩下一种鬼斧神工般的线条,逗弄着云天间的光色。这一切分明在预示,前面应该有大景象。

果然,远处有天墙一般的山峰把天际堵严了,因此也成了峡谷的终端。由于距离还远,烟岚缈缈,弥漫成一种铅灰色。

今天阳光很好,雪山融水加大,山壁上的瀑布泻落时无法全部纳人涵洞,潺潺地在路面上流淌。我们几辆车干脆停下,取出洗刷工具,用这冰冷的水把每辆车细细地洗了一遍。这就像快到家’了,看到炊烟缭绕,赶快下到河滩洗把脸,用冷水平‘平心跳。

确实不是一般的回国。我们是沿着西奈沙漠、戈兰高地、伊朗山脉一步步量回来的,我们是捧掬着尼罗河、底格里斯河、印度河的水一曰n 喝回来的,我们是抹着千年的泪滴、揣着废墟的叹息一截截摸回来的,我们是背负着远古的疑惑和现实的惊吓一站站问回来的。

我们要把这一切带回到一个地方。己经很近,就在前面,我们在离别之后读懂了它。

离别之后读懂了它一一月这句话中包含着一份书h 寸。我们一直偎依它、吮吸它,却又埋怨它、轻视它、责斥它。它花了几千年的目光脚力走出了一条路,我们常常嘲笑它为何不走另外一条。它好不容易在沧海横流之中保住了-份家业、一份名誉、一份尊严,我们常常轻率地说保住这些干什么。我们娇宠张狂,一会儿嫌它皱纹太多,一会儿嫌它脸色不好,这次离开它远远近近看了一圈,终于吃惊,终于惭愧,终于懊恼。

峡谷下的水声越来越响,扭头从车窗看下去,已是万丈天险。突然,如奇迹一般,峡谷上面出现了一座横跨的大桥,桥很长,两边的桥头都有建筑。

似有预感,立即停车,引颈看去,对面桥头有一个白石筑成的大门,上面分明用巨大的宋体金字,镌刻着一个国家的名字。

我站住了,我的同伴全都站住了,谁也没有出声。只听峡谷下的水声响如雷鸣。

我在心底喊了一声:祖国.今天我终于及时赶到。

我们这一代人生得太晚,没有在你最需要的时候为你说话。我们这些人又过于疏懒,没有及早地去拜访你的远亲近邻。我们还常常过于琐碎,不了解粗线条、大轮廓上你的形象。但毕竟还来得及,新世纪刚刚来临,我们总算已经及时赶到。

尼泊尔海关正在桥的这端为我们办出境手续。我们踞脚望去,看到桥上还站着不少人,一打听,原来藏族居民在电视上知道了我们的行程主动前来欢迎。由几位中年女性和一位大胡子的老人带领着,似乎已经为我们准备了哈达和青棵酒。

这里的海拔是一千九百米,过关后进樟木镇,是两千六百米。空气已经很凉,我在车上换了羽绒衣。车队又开动了,越过峡谷,穿过人群,慢慢地驶进那座白石大门。

二000 年一月一日,尼泊尔至中国的边城掉木,夜宿樟木宾馆

尾声

进人国境后,日记停写,但已经形成的一种惯性一时停不下来,有了感受就想写下来告诉读者。那就由着它,再写几句吧。

经过这么一次考察,再来看国内的文化遗迹,产生了不同的目光。

例如,刀区天我又站在敦煌石窟前了。中华文明对外来文化的最大吸纳就是佛教,但在吸纳过程中表现了自己的文化选择。敦煌造型与印度佛教形象的明显区别姑且不论,从大的角度着眼,它也证明了中国佛教的艺术化、景观化取向。也就是说,佛教走向中国的世俗民间,以美为中介。美使佛教通俗,又使它多义、自由、弹性,避免了它在自己故乡的不幸遭遇。

刚这么高兴地想着,眼前又出现了那个藏经洞。今年是藏经洞发现一百周年,百年间这个小小的洞口吞吐了多少民族的伤感。我这次在其他几个文明古国看到,那里的远年遗迹大多也是十八、十九世纪的西方考古学家们挖掘出来的,有些文物也运到了西方博物馆,但那些国家好像没有我们那么伤感,有些遗迹边上还树立着西方考古学家的雕像。

怎么来看待这种差别呢?

答案也是这次考察给我的。不是由于中国人狭隘和小气,根本原因在于其他那些古文明早已中断,与后来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们不再存在畅通的文化血缘关系,而中华文明未曾中断。因此,当斯坦因、伯希和等西方考古学家取走敦煌藏经洞文物,就像活生生从一个血脉连接的肌体上剁去一块,当然疼痛无比。何况在时间上,敦煌藏经洞发现前的八十天,八国联军侵占北京,火烧圆明园,中华文明刚刚蒙受过奇耻大辱。因此对这个问题,当代的年轻评论者不能诊断导过于潇洒和轻松。

这个季节去敦煌很冷,我和曾静漪站在洞窟里常常冷得浑身打颤。编导黄晓燕小姐冻得鼻子上悬挂着涕水竞毫无感觉,被我们一再取笑。

见到吴小莉已经是车队进人四川之后的事了,我们一起去看三星堆。一个很难说清来龙去脉的古文明进比上,埋藏着无数美丽而怪异的高难度金属铸品,如果不是去了挖掘现场,儿乎会怀疑它的真实性。但是考察过那么多文明古国遗址之后,我心中对早期人类的生态流脉,已有了更自由的设想。

考占学者和历史学家们企图把一切新发现的事物纳人已发现的逻辑,但事实证明这种追溯的企图最容易导致穿凿附会。克里特文明果真来自埃及?埃及文明果真来自两河?… … 都只是依稀朦胧,难以断论。

中国古人太喜欢记录历史,这是优点,但一切历史太明晰了,反倒i 仁人生疑。有这么一个奇奇怪怪的三星堆,让我们约略知道李白《蜀道难》 中“蚕丛及鱼尧,开国何茫然”的诗句并非随意,知道屈原描述过的楚巫之美有遥远的源头,知道秦始皇统一中国之前应该有大量千姿百态的文明群落,这就够了。

一切伟大都有点神秘,留下一点神秘,也就是为中华文明留下一点继续开掘和解释的可能性,实在很好。

另一件与吴小莉一起做的事是去四川大学与大学生见面。

这是我们回国后第一次见到大学生。在国外险峻的长途上,憋了很多话,总想找一个场合倾吐,最佳的倾吐对象似乎是大学生。

四川大学的学生们热情洋溢,听说我们下午要来,上午就来占位置了。结果,挤得人山人海,连校长、副校长也只能埋在无数站立着的人群背后的墙角。我主讲,除小莉外,郭谨和多数队员都在场。

学生们有很好的感受力,声声大笑,轻轻擦泪。只可惜演讲的时间实在不够。

约好以后有机会再讲,我们从密密层层的人海里挣扎出来。

刚刚松一口气,一群记者包围上来,提出连珠炮般的问题:

“有人说,你们这次出去是因为中国加人不了西方的富人俱乐部,是要扭泥作态地去组建一个老人俱乐部,对吗?〃

“你出发后国内突然有好多人发表文章骂你.你准备什么时候反击?〃

“有人批评你在岳麓书院演讲中揭露盗版有失风度,请回应!〃

“有人发表文章说,电视台就是广告商,作为一个文化人与他们联姻,合适吗?〃

这些问题其实与四川记者无关,他们只是转述和询问罢了,但我还是抱头逃奔,只是为了不让我的伙伴们听见。这些伙伴,一路上不知受了多少苦,都成了我的生死之交,现在旅程还没有结束,如果知道已经有人在报纸上如此说话,真不知会有什么粗犷的反应。

我无法回答这些问题,住拐寸它们的出现又似乎全部知道。它们让我快速地明白,我真的回来了。

它们的出现不会改变我考察的结论,也不会影响我要向海内外同胞报告对中华文明重新认识的好心情。但是明显的反差毕竟存在,而这种反差也关及文化。

其实几平所有的中国r 人都深有感触:只要有人走了一条比较艰险的路,做了一件比较像样的事情,立即总会被一些声音所掩埋。因此,很多人就会一再地对着中华文明发问:你那么伟大,为什么又那么使人劳累?

刘长乐先生昨天送给我一本叫《 东方主义》 的书,我随手一翻就读到一段话,是一个叫约翰一布侃(如hn B uchan )的人在一九二二年说的:

你有没有想过中国的例子?中国有数以百万计的好头脑,却被空洞花哨的玩意弄得创意殆尽,他们没有方向,也没有驱策的力量,因此所有努力加起来全足一场空,全世界都因此耻笑他们。

这是一九二二年,布侃先生不知道中国的过去和后来。中华文明的力量,不在于永远不被人耻笑,而是迟早会结束被人耻笑的状态。

但是,这段话中有一些关节仍然值得注意。我们在考察途中一再赞叹中国古代对于“外伤”(如远征、被奴役等)的努力避免,而这段话则描述了一个“内耗”结构。在这个结构中,聪明的头脑加在一起必定什么也不是,互相攻陷的理由又必定是空洞又花哨。

怎么会产生这种现象呢?

我想起了已故的文化学者梁漱溟先生的一个说法。/又十年代中期年逾九十的梁先生在一个文化讲习班上发言。说他不赞成“中国进步太慢”的说法,因为慢也会积累进步,但按中国传统文化的程序,再过多少年也造不了飞机和卫星,因此关键不是慢,而是走了岔道,没把心思放在物质文明上,而是放到了人际关系、人伦关系上了。一开始把心思放在人际关系和人伦关系上并没有什么不好。两千五百年前,希腊哲人在大海边思考人与自然的关系,印度哲人在恒河边思考人与神的关系,而中国哲人则在岁别可边思考人与人的关系。相比之下,中华文明的这种人世态度显得那么通俗和健康,这至少也是它长寿的重要原因。但是,由于太重视人际关系,两千多年下来,人际关系也就成了一种重要的生存资源。是资源必然引起争夺,争夺的主要方法是毁损对方的“人脉”和名誉,这就从正道变成了岔道。

在这条岔道上后来又遇上了“斗争哲学”,不少人更加习J 惯了对一切探索者和创造者的“围猎”,更加磨砺了抉微索隐、捕风捉影、穿凿附会的技巧,这是中华文明的杂质,不值得玩赏。

这次在国外我曾一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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