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来以后,任苒把这个看上去潦草仓促的面试过程讲给田君培听,他也好笑。
“已经到这里来了,我们去前面的一个农家风味餐馆吃饭吧。”
“又是以安推荐的吗?”
“还真没猜错。据他说,那里最大的特色就是各种野菜,有一道菜是把新鲜的柳树嫩叶用盐腌渍,做成凉菜,别有风味。至于榆钱、槐花、荠菜什么的就更不用说了。”
那家餐馆就在几公里之外的湖的另一端,装修得十分有田园情趣。他们到那里时,时间还早,于是停了车订好位置,先去湖边散步。
这个湖水域广阔,湖面上常年有省赛艇队在集训,远处一只接一只皮划艇贴着水面疾行,掠过他们的视线,隐约传来教练拿着喇叭大声吆喝,却也不显得嘈杂。近处是沿岸垂柳,汉江市的春天来得十分急躁,几乎隔几天,柳树就突然萌出细细的鹅黄色叶子,如烟雾般笼罩住光秃秃的树枝。风软软拂面吹来,已经不带丝毫寒意。如此景致和天气感杂着心情,他们郡不由自主地放松了下来。
“这个城市就这一点好,市区里面既有大江,又有大湖,让人简直疑心这里不是一个工业城市。”
“我妈妈去世后,我爸调动工作,把我带过来,怕我不开心,带着我四处转,也是这么跟我说的。”
“那一年你多大?”
“16岁。”
田君培怜惜地握住她的手,“你以前一定是个脆弱敏感的孩子。”
“嗯,没错,敏感脆弱、爱钻牛角尖、矫情、自我、固执、怕孤单……总之是个很难缠的姑娘,现在回头看过去,有时简直忍不住惊讶,好像我跟她不是一个人。”
“真有这么大变化吗?”田君培也有几分惊讶。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任苒就是在那个年龄阶段与陈华那样成熟的男人相遇。是和他那场短暂的恋爱改变了她,还是时光将她雕塑成了现在的模样?
任苒心不在焉地看着远方,“是呀,变化太大了。不要老说我了,你以前什么样,我是说成年以前?”
田君培耸耸肩,“我好像一直这个样子,没什么变化。生活太顺利了,一路上最好的小学、中学、大学,所以说总处在顺境里的人通常很无趣,我猜在别人眼里我就是这个样子。”
任苒禁不住笑,“你似乎是在自我批评,可我听出了自负。”
“是吗?别人都说我再谦虚不过了。”
“你言辞举动都谦逊有礼,可骨干里不时流露出骄傲。”
这个评语让田君培也笑了。从小到大,他父母家学渊源,家教严谨,一向都以谦谦君子、循循儒雅之道约束他,要求他任何情况下不可以狂傲轻佻。他也时刻提醒自己,不以智力上的优势自炫,但修养归修养,个性归个性,他当然最清楚自己潜在的自负。
“希望我没自大到今人讨厌的地步。”
任苒抿着唇笑,摇摇头。
田君培站住脚步,抚着她被风吹得斜斜扬起的短发,他的手指插入她的发际,动作轻柔如风。她垂下眼帘,暮色之中,她的面部白暂细腻如精致的骨瓷,嘴角微微向上勾起,有着一个湿润的弧度。他情不自禁抱住她,她红了脸,避开了他的嘴唇,小声说:“旁边好多人。”
不远处的确有一排钓鱼人,不过他们都专注于湖面浮标的微微波动,根本没有朝他们这边看。田君培依旧搂着她,“小苒,我……”
她猛然抬起眼睛,打断了他即将说出口的情话:“对不起,君培,我觉得有些事情我们还是讲清楚比较好。”
他心底一沉,似乎预感到她要说什么,然而他同样充湍无名的疑问,急需一个“讲清楚”来释放。
“我不知道爱一个人应该是什么样子。我喜欢跟你在一起,可是我不知道我算不算是爱着你。”
“至少愿意跟一个人在一起,才谈得上爱吧?”
“我想来想去,这样对你,还是不公平。”
田君培有点恼火地看着她,“你一定要我反复承认,我愿意接受这种不公平吗?”
“君培,我刚才说了,十几岁的时侯,我是个难缠的姑娘,后来变了很多,并不是说那些缺点我通通改掉了,我只是……怯懦了,不敢像以前那样理直气壮,以为付出是自己的事,与别人无关,更不敢安然享受一份也许回报不了的感情。”
“我期待的讲清楚可不是这样的。不,小苒,我们是在恋爱,不是在订立契约,明确双方有多少义务,有多少权利,付出多少,收回多少。我喜欢你,现在听到你也喜欢跟我在一起,我很高兴。如果有一天,我不满足于你始终不清楚爱不爱我,我会告诉你。”
他的声音清晰,条理明确,任苒再度觉得辞穷,她只能说:“那好,君培,我不知道关于我的过去,我该说些什么才算是讲清楚了。或者这样吧,你觉得有疑问的不妨问我,我尽量坦白回答。”
这个提议让田君培哭笑不得,“等到你愿意跟我分享你的过去,我会很开心。可是我不打算跟你玩这种问答游戏,这不是分享,而是坦白交代,我不需要。我唯一的疑问是,你想跟我继续下去吗?”
任苒长久沉默着,就在田君培几乎已经忍耐不住的时候,她投入了他怀中,将脸紧紧贴在他胸前,轻声说:“君培,我很矛盾,怕自己这样太怎么了。”
这依然不是田君培希望听到的答案,可是抱着她,他想他差不多别无选择。
隔天一早,任苒便提个简单的行李去会务组报道,她被分派参与接待,国内外各路嘉宾开始陆续过来,她从会务中义领取名单,马上跟随司机奔赴机场,举着姓名牌接机,将他们送上车带回宾馆安顿好,然后几乎毫不停顿地再度出发,当天接完最后一趟晚点的航班,回到宾馆已经是午夜时分,她累得精疲力竭,只草草洗了澡,倒头便睡着了。
第二天的工作仍然如此,嘉宾来得更集中,每个人都忙得脚不沾地,来去匆匆,拿到当天的接待名单后,任苒很是意外,排在第三位的居然是她在澳大利亚Monash大学学习金融投资学时师从的教授亨特先生。当身材高大魁梧的亨特从到达口走出来,也马上认出了她。
“Renee亲爱的,在这里见到过去的学生,真是一个意外惊喜。”
她拥抱他,“亨特先生,你越来越年轻了。”这倒不是一句客套话,眼前的亨特晒得黝黑,更重要的是没有了教她时那略为臃肿的大肚皮,看上去十分健康,“欢迎你到中国来。”
上车以后,她跟亨特先生坐在一起。他告诉她,现在澳洲与亚洲的经济联系日益紧密,他两年前便开始主持一个中国当代金融发展研究项目,经常会到中国来,不过还是头一次到这个城市。她介绍沿途风物,他听得饶有兴致。她把他送到宾馆,安排好房间,抱歉地说还有接机任务,现在不能陪他叙旧,又马上动身去了机场。
到晚上她接来自美国的两位银行家,到达大堂做入住登记时,突然有人叫她的名字:“任小姐,你好。”
她回头一看,吕唯薇正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一身休闲的打扮,笑盈盈看着她。她想这论坛研讨的主题是金融与汇率,想不到身为国际贸易专家的吕唯薇也会参加,只能说人生何处不相逢了。
“你好,吕博士,欢迎过来开会。”
“没想到在这里遇上,任小姐在这边做志愿者服务吗?辛苦了。”
任苒有些汗颜,“我是兼职工作人员,有报酬的,不算志愿者,不好意思,吕博士,我失陪一下,送两位客人上去。”
到第三天,论坛正式开始,任苒才有余暇到后排就坐,简短的开幕式结束后,她头次看到了那位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登台亮相,陪同的正是吕唯薇。主持人介绍,吕唯薇是知名国际贸易专家,目前在一个政策研究中心任职,此次正是她促成了诺贝尔奖得主的访华行程。
吕唯薇穿着香奈尔的经典款套装,讲一口极其流利的英语,中英文切换自如,基本取代了主持人,并且担任了随后演讲的同声传译。全场听众鸦雀无声,听得十分专注。
几个和任苒一起过来担任翻译的工作人员大为倾倒,中间休息的时候都在言论吕唯薇,一致认为她是他们见过的最有气质、最具风度的知识女性。
诺贝尔奖得主的行程自然安排得十分紧凑,演讲给束后,吕唯薇便陪他离开,进行接下来的访问。
论坛第一天安排的全是来自不同国度的学者、银行家和金融界专业人士的演讲,担任同声传译的都是资深翻译。任苒相对轻松一些。接下来分组研讨,任苒开始与一个搭档一起担任小组交流的翻译。
最初她颇为紧张,一场研讨下来,却也摸出了一点窍门,能够一边用笔记下重点一边翻译,加上她有专业背景,对金融内容比其他人更孰悉一些,很快便进入角色,负责监察整个翻译工作的蒋老师对她的表现颇为嘉许,特别安排她担任了再次记者采访的翻译,并参与陪同几个嘉宾在不同地方的参观交流活动。
田君培打来电话时,任苒多半都还在忙碌,只能说上几句就匆匆挂断。他只得说:“小刘介绍的这是什么工作啊,吃饭时间你没闲着,睡觉时间你也没休息。”
“嘉宾组多,人手不够,大家全这么忙,好在快结束了。要一直这样,可真顶不住了。”
她连日说话太多,嗓子已经明显嘶哑了。田君培只得嘱咐她注意身体。
论坛所有的项目终于顺利进行完毕,外籍嘉宾开始相继离开,亨特先生也订的当天晚上的航班,去机场前还有一点时间,任苒抽出空来陪他在饭店的户外茶座坐下来闲聊。
亨特做着研究项目,最感兴趣的当然还是中国目前银行业的发展。任苒如实告诉他,她已经离开外资银行将近两年多时间,恐怕对最新情况了解有限。
他有些诧异,“Renee,当年你是班上最刻苦用功的学生,我对你的印象实在深刻,总以为这个漂亮的女孩子一定满怀野心,会在金融业里做一番事业出来。”
任苒有些惆怅,当年她除了打工,的确将所有时间都花在功课上,但她的动力并不是来自野心,而是既想早些学成回国,也不愿意空闲下来任凭思念占据自己的全副身心。她无法解释,只得一笑,“亨特教授,我在银行干了三年,突然失去目标了。”
“看来我有偏见,总以为所有来自亚洲的学生目标明确,对于出人头地更有欲望,不大会放弃一份待遇优厚的工作。”
“如果我的生活多一些压力,可能就不会这么容易放弃了。”
“不见得,其实很多人都会面临迷茫,需要花一点时间才能找到目标。我年轻的时侯,有一阵特别沉迷于冲浪,甚至想当职业冲浪选手。”
任苒确实意外,至少她读书的时侯,只觉得亨特先生治学严谨,对学生极严格,并没有看出他有任何运动方面的天赋和爱好。
“那个时候,玩冲浪是非常帅的事,不过也只是看上去帅罢了,没多少收入,几年一度的冲浪大赛冠军奖金也不过几万美元。冲浪手的女朋友就更惨了点儿,成天在岸上苦苦等着,有绰号叫她们冲浪寡妇。”
任苒只在海滩上旁观别人玩过冲浪,没尝试过。她问:“冲浪很危险吗?”
“很危险,当时每年都有人送命。”
任苒不能想象一个每天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