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是去干啥?”
“办些事情。”
“啥事情?”
“你莫管。”
他转身出来,向城里走去。
一晚上煎熬让他再也受不得,当时之所以答应那人,实在是没有了生路。但眼下馒头店重又开了起来,昨天看儿女那干活劲头,也总算知道了好歹。当时接那银子时,他曾说罪孽由自己一个人担。但怎么个担法?万一冯赛的妻女有个好歹,自己就算下了地狱、受尽火烧油煎也赎不过这罪。自己也为人夫、为人父,这苦楚又怎么会不知道?
因此,他决意去找见冯赛的妻儿。
只是那天那个人交代完后,再没露面。清明早上,他和儿子、伙计去雇了两顶轿子,照着那人教的,把冯赛妻妾女儿诓了出来。两个婢女也跟着,他原还担心自己五个人对付不过来,出了城,快到杏花冈时,他照那人所言,拐进了路口有棵大榆树的那条田间小路。到转弯处,旁边忽然蹿出两个人,都用布巾蒙着脸,将两个婢女打昏,而后立即钻进树丛跑了。他们当时怕得要死,忙加快脚步,走进前面的杏树林,一座大园子后面的空地上果然停着一辆牛拉的厢车。他们便一起动手,将冯赛妻妾女儿捆绑起来,勒塞住了嘴,押上那辆车,从南边绕路到了汴河,过桥到了东头,将车丢在了那里。
从头到尾,都不知道那主使之人究竟是什么人。不过卢馒头回想当时情形,那人乘的那辆厢车应该是雇来的,颜色和式样他还记得。车壁漆成朱红色,车檐一圈挂着月牙纹的绿绸带,后帘是水纹的蓝绸,绣着一轮圆月、一枝桃花。他打算先从那辆车下手去查寻。但是全汴京城恐怕有几百家车马雇赁店,从哪里查起?
他想:既然造了这罪孽,便说不得劳苦了。那就一家一家挨个去查。
冯赛赶到考城县衙,找见了主簿,取出公文。那主簿看后,忙命手下一个文吏去查。那文吏进去半晌,抱着两本簿录出来道:“这一个月县里炭商交易仍照旧,还是炭行惯常那些买卖,炭量并没有加多,也没有叫谭力的炭商领契交税。”
冯赛听了一愣,随即明白:谭力不交税,应该不是逃税,而是不愿留下簿录让人知道。除了税关避不过外,行商交税,主要是为保个安全。过了税的交易契书才是正契,一旦有纷争,官府才会当作凭证。谭力财力雄厚,交易时钱货当面两清,那些炭商只要能拿到现钱,便已安全,反倒乐于逃税。
他忙问道:“县里做炭交易的牙人有几位?”
那个文吏翻出第二本簿录,是牙人登记簿:“炭行只有两个牙人,一个做官府和炭行的大交易,一个做散商交易。”
“那个散商牙人叫什么?”
“龚三。”
冯赛想,谭力要做得隐秘,自然不会找那个官路牙人。散商牙人则好摆布。于是他谢过主簿,离开县衙,来到街上,走了不多远,就见路边有个炭铺,便进去打问牙人龚三,店主说:“他常日在河边茶肆里厮混。”
冯赛驱马来到河边,又打问了几个人,很快找见了龚三,三十来岁,瘦高个子,正在一间茶肆里翕张着大嘴和人说话。
“龚三哥,抱歉打扰,能否跟你说两句话?”
“你是……”
“在下叫冯赛,与龚三哥是同行,在汴京做牙人。”
“您是牙绝?”
“不敢。”冯赛取出自己的牙牌递了过去。
“天老爷!果真是牙绝!您这大名儿比雷还响亮,今天什么日子?竟然让我见到牙绝本尊了!”
“龚三哥过誉了,惭愧。在下有件事要打问……”
“您说!您说!”
“不知龚三哥有没有见过一个叫谭力的炭商?”
“谭力?没有。这个谭力也是个大人物吧?我日常只在这县城勾搭些斤两小生意,哪里见得到正经人物?”
“龚三哥这一向有没有接过汴河下游来的炭生意?”
“没有。下游来的炭船都是官牙接手,我只有在一旁白看的份儿。只能等他吃剩后,捡些碎煤渣。不知道哪一辈子能像冯大倌儿这般,做些茶盐大生意,接些象牙香料大主顾?”
龚三回答时眼珠不停飞转,冯赛一眼就看出他在说谎,再看他衣着,全新的锦衣绣衫,鲜明耀眼,显然是暴得大财后迫不及待装阔。他应该已被谭力收买,这嘴恐怕轻易撬不开。
冯赛便笑了笑,道谢离开,半晌,龚三还在后面不停喧嚷:“难得见到您,喝杯茶再走嘛。”
冯赛边走边四处留意,走了一段路,见路边茶肆门前马槽上坐着个后生,十五六岁,穿着件旧布衫,晃荡着两条腿,看样子应该是替人跑腿送物的小厮,一对眼睛十分精灵,便过去问道:“小哥,我有件事要人帮忙,你愿不愿做?”
“大官人什么事?您尽管吩咐。”
“你认不认得一个叫龚三的牙人?”
“怎么不认得?人都叫他龚大嘴。”
“我给你一百文钱,你帮我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这考城没有我不知道的地方。”
“堆炭的场院,应该就在河岸边一带。估计龚三这一向常去那里。不过这事不能让他知道。”
“这个太好办不过,不要两个时辰,包您找见。”
“你叫什么?”
“屈小六。”
第二十二章
江西人
知至至之,可与几也;知终终之,可与存义也。
——司马光
“大官人,找见了!果真在河边,里面全是炭!离这里一里多地。”
冯赛在茶肆里等了不到一个时辰,那个屈小六就飞跑回来,带着他沿河岸向西行去,不一会儿就看见了那片庄院,一带土墙有二三十丈宽,门朝着河岸。墙不高,冯赛在马上踮起脚,望见里面果然堆满了炭,估计至少有三四万秤。冯赛谢过屈小六,给了两陌钱,屈小六欢欢欢喜走了。冯赛略想了想,正要去寻那个牙人龚三,却听见那院门忽然打开,里面走出一个人,正是龚三。
龚三一眼看到冯赛,惊了一跳,张着大嘴,要躲不能躲,顿了半晌,才讪笑起来:“冯相公,你将才问汴河下游的炭,我就过来这里问问看。”
“龚三哥,你先看看这个。”冯赛下马将开封府缉寻谭力的公文递了过去。
龚三接过去,急急扫看过,先是一惊,但随即道:“这是开封府的事,与我们考城应该无关。”
“谭力把汴梁炭行的炭截留在这里,原是同一桩事。当然,龚三哥只是替他说合这里的交易,与谭力在汴梁生的事无关。”
“我说嘛。”龚三松了口气。
“不过,谭力已经隐匿不见。我猜他留了几百万钱在你这里,让你每天替他收炭,不过到清明那天,这些钱应该已经用完了。所以从昨天起,你就没让那些炭商送炭?”
龚三又一惊,强笑了一下,却没有答言。
“这两天到处都找不见谭力,我估计龚三哥恐怕也在等他。”
龚三目光闪烁,仍不答言。
“开封府命我办理这件事,这些炭恐怕得由官府封存起来,等找见谭力,再依律定夺。龚三哥这桩生意恐怕也就到此为止了。”
龚三脸色顿暗,这才真的担心起来。
“汴河下游那些炭商等不了几天,你这里没钱收炭,他们自然仍得照旧把炭运到汴京。我原本不必再理这事,只是开封府下令,三天之内必须重新疏通炭行货源。所以,我想跟龚三哥商议一件事,看看你有没有兴趣。”
“什么事?”
“你刚才不是说,想做象牙香料生意?我手头正好有一批象牙等着出货,这一向,汴京象牙急缺,你这里恐怕更难找见。这桩买卖可以引介给龚三哥。”
“你要我做什么?”
“谭力预拿了汴京炭行的一万秤炭钱,却没有交炭。他的炭存在这里,先让我支运一万秤到汴京。”
“这个我恐怕做不得主。”
“这是当时谭力和汴京炭行定的官契,还有开封府签的公文。我本可以直接去考城县衙,由官府督办这事,不过眼下事情紧迫,时间耽搁不起。”
龚三仔细看过契书和公文,半晌才道:“倒也在理。”
“还有一件事,你得帮我尽快找见下游那些炭商,三天之内带他们去汴京。汴京的牙费归你。”
龚三想了想,终于点头:“好!”
珑儿也被那壮汉抓走了。
邱菡拼命拍打着门,不停哭喊。等耗尽最后一丝气力,她瘫软到地上,再动弹不了。心里先是悔恨不该用那个笨法子激怒那个壮汉,小小一块瓷片,怎么可能伤得到那壮汉?然而,怒火随即从心底腾起,莫说瓷片,便是用指甲、用牙,她也得跟这些人拼命。
然而,她已经连指头都动不了,脸贴在门板上,连哭的力气都已经用尽。柳碧拂走过来,费力将她扶起来,搀到床边,她软倒在床上,用游丝一般的声音呜咽着,半晌,渐渐昏睡过去……不知睡了多久,她被一阵歌声唤醒,听着是《丑奴儿》的词调:
娘亲如月儿如星,天样深情。天样深情,漫起黑云骨肉惊。
众星离散娘心碎,泪眼枯盈。泪眼枯盈,千里一钩瘦伶仃。
歌声柔细哀伤,她扭头一看,是柳碧拂,坐在灯前,呆呆望着灯焰,一遍一遍轻声唱着,泪珠从她眼中滴落,一颗颗如同星斗滑落于暗夜。
龚三陪着冯赛寻了十只大货船,又找了二十来个力夫,从那场院里搬运了一万秤炭到船上。
等全部搬完,天色已晚。冯赛本想自己骑马先回去,但到汴梁也已经半夜,做不了什么事情,便和那些船主一起吃了夜饭,将马也牵到头一只船上,乘船启程回汴京。半夜到了陈留,税关的税吏喝住船,跳上来查货,见是冯赛押船,便没有苛难,按一秤八十文算,一万秤交了一万六千钱的税。冯赛来时带好了便钱钞,交了税钱,税关起栏放行。
一连两天惊扰焦烦,又马不停蹄四处奔波,冯赛已经疲累之极,再没有一丝气力,一头躺倒在舱棚里,顾不得那褥子浓浓的膻臭,不久便昏昏睡去,像死了一般。
船到汴京下锁头税关,他才醒来,见日头已经高挂。税吏又上船查货,再次收取了一万六千钱放行,船队缓缓驶到虹桥下游的岸边。冯赛让几个船主等在这里,牵马下船,向城里赶去。
刚进东水门,就被旁边曹家酒店的曹三郎叫住,冯赛以为他要催问让孙羊店和富商汪石降酒价的事,便没有停步,只点头应了一声。曹三郎却两步赶过来:“冯二哥,你上次不是问那个炭商谭力?”
冯赛一听,忙停住马。
“我听着冯二哥你还被牵扯进猪行、鱼行的事?”
“嗯。”
“昨天我那浑家想起一件事,上个月炭商谭力住在我店里时,另外还有三个人,跟他似乎是一起的,四个人虽然各住一间房,不过吃饭是下来一起吃。”
“那三个是什么人?”
“一个是鱼商于富,另一个是猪商朱广,还有一个不知道做什么的。”
三人竟然真的相识!冯赛被烫到了一般,说不出话来。
“还有个更古怪处呢。那四人在一起时,说的不是汴京官话,我听不懂,我那浑家却听得懂。”
“江西话?”冯赛越发吃惊,他知道曹三郎的妻子和自己是同乡。三个商人中他只见过谭力,谭力说话时带着江西口音,没想到于富和朱广竟也是江西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