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库钱飞走之后,事发当晚,蓝猛就猝死狱中。”黄胖道。
“真是杀人灭口!”皮二压低了声音,“这么一说,全通了!这背后之人是什么人物?孙哥儿可查到了?”
孙献摇了摇头。
关于那富商汪石,今早他听到了个讯息,已经有了条门道自己单独去查。现在是甩开这三条癞汉的时候了,先吊着他们备用,最多一人再赔三贯钱。
黄三娘逐夫,原来是由于丈夫在外面偷养小妾。
这应该和汪石没有什么干连,即便有,最多也是汪石为讨好黄三娘,打探到这个消息,偷偷报给了黄三娘。哪怕真如此,黄三娘也不至于对他感恩戴德到这个地步。除此而外,还会有什么?
冯赛边行边想,不知为何,却不时想起两个官媒最后关于男人的那段话。
自从清明那天邱菡母女和柳碧拂被绑走后,他日夜牵念,但先想起的总是邱菡母女,不太敢狠念柳碧拂,似乎是怕被邱菡感知到一般。对两人的愧疚时时交缠在一处,听了那两个官媒的一席话,这两股愧疚越发重了。
虽然外人都说他娶柳碧拂是由于邱菡没能生养子嗣,甚至邱菡也这么想。但冯赛自己心里却清楚,绝不是为这个。邱菡仍年轻,还能生养,冯赛于这桩事从未心急过。他娶柳碧拂,的的确确是迷上了柳碧拂,他生平第一次对一个女子如此心不由己。
他对柳碧拂的迷,说起来并非那等神魂颠倒,相反,心智始终清明。这或许正是柳碧拂最让他动心之处。他生性爱闲散清淡,柳碧拂便是这样一个清淡女子,相识这两年多,从未见过她失过张致,始终淡淡然,茶烟一般。哪怕动情时,也只是眼波流荡,颊泛红晕。
尤其是冯赛第二次单独去见她,她穿了件水绿轻衫、浅碧罗裙,挽着个乌黑的云髻,鬓侧别了两朵带绿叶的鲜茉莉,如同一片嫩叶飘浮于清水之中。
见了冯赛,她浅浅笑着欠身问候,让他稍坐。而后去屋角拿过一只小铜汤瓶,注满了水,放到门外边小铜炉上。侍女小茗见到,忙过来要接,柳碧拂却不要她帮手,只让小茗去厨房准备蒿笋。
冯赛知道柳碧拂要点茶,而且连水都要亲自煮,自然对他格外高看。这让冯赛大为意外,他久闻“茶奴”之名,忙细细瞧着。
柳碧拂洗净了手,从墙边博古架上取下一只白地柳叶纹的粉青瓷罐,拿了支银镊子,从罐中拈出一团茶饼,放到一张净白柔韧的竹纸上,纤手轻巧包裹好,放入一个小银钵里,抓起一根秀巧的小银锤,细细捣起来。当时屋外赤日炎炎,屋中却十分清幽,冯赛凝神看着,见柳碧拂身形秀逸、手法轻盈,听着锤声叮当,恍然觉得自己身处月宫,在看广寒捣药。
捣好茶饼,柳碧拂从银钵中取出纸包,轻轻打开,将碎茶小心抖进一只比手掌略大的白玉小碾里,双手握着玉碾轮,来回将茶碾细。碾好后,又取来一页净竹纸平铺在茶碾边,拿过一只白绢茶罗放在白纸上,一手斜端起茶碾,一手拿着把小竹茶帚,将茶末扫进茶罗。而后,双手轻轻抖筛,茶末如细雪一般飘落,一缕淡淡茶香也随之飘来。
冯赛见过许多人碾筛茶末,其中不少茶道名家,但大多都是男子。下手时,多少都有些硬朗。而这套工序到了柳碧拂手中,却如柳丝轻拂碧水,摇摇漾漾,异常清心悦目。
柳碧拂将细茶末收进一只粉青小茶筒里,从博古架上取下一只茶瓯,用一枝碧玉茶匙舀了一些茶末在茶瓯里,用一只黑瓷碟托着,轻步走过来,放到冯赛面前。那茶瓯乌黑幽亮,瓯壁上丝丝银白细纹,是上等兔毫盏。
柳碧拂浅浅笑道:“让冯相公久候了。”
冯赛却早已失神,不知该如何应答,只笑着恍然点头。
这时铜炉上的汤瓶发出沸腾之声,柳碧拂转身轻步过去,弯下纤腰,侧耳细听。那清容秀态,铜瓶泥炉,再衬着朱栏后一丛碧绿芭蕉,如同一幅仕女候茶的院本绢画。
片刻后,柳碧拂用张白罗帕垫着把手,端起汤瓶,顺手抓过一枝茶筅,走到桌边。将汤瓶流嘴对着茶盏边沿,缓缓注入沸水,另一只手握着茶筅,轻捷搅动。只见茶盏中浪翻雪涌、清香漫溢,雪沫在瓯壁上溶溶漾漾,如同寒潭浮雪,又如碧空凝云。
“冯相公,请。”柳碧拂浅浅笑着。
冯赛早已看呆,迟了半刻才醒转,忙道:“有劳柳姑娘。”
“冯相公先慢慢品茶,奴家去烹两样小菜。”
柳碧拂轻步出去了,如碧叶隐没于春水。
冯赛又呆了半晌,才端起茶瓯,先嗅了嗅,茶香轻雾一般扑鼻漫来。他又轻啜了一口,而后闭目细品,茶入舌齿间,先是一阵淡香,继而一缕清苦,随后一丝细甜,心神随之也春云一般悠荡。
他虽品过许多茶,但从没有如这次般神魂皆醉。悠悠然不知过了多久,小小一瓯茶才品完。这时,水晶门帘响动,柳碧拂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个暗红漆木的托盘,仍浅浅笑着。走近时,冯赛才见盘中四只官窑青碧瓷碟,四样菜蔬:清炒蓼芽、过油蒿笋、白炸春鹅、酒香螺。
柳碧拂将四碟菜摆放到桌上,虽非盛馔,却清鲜素洁,正是冯赛最喜之味。他不由得轻声吟道:“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
柳碧拂浅笑着接道:“人间有味是清欢——东坡词中,这阙《浣溪沙》,最得我心。”
冯赛一听,不由得痴住:这阙东坡词也正是他之最爱。
他更没想到,之后两人这种心意相通之处越来越多。许多时候,甚而无需言语,只要目光一对视,便已彼此明了。
他每日游走盘旋于商人之间,处处都是算计,身为中人,时时都得赔着笑脸,用心应对,心里难免会积聚许多闷气,却不能轻易表露给外人。回到家中,也不愿多讲给邱菡听,一是怕她担心,二是说了她也未必能懂。
然而,在柳碧拂这里,冯赛却不由自主便会讲出来,柳碧拂始终静静听着,听了也并不多言语,像是池塘接纳细雨一般,让人安心。偶尔说一两句,却总是能一语中的,极有见地。
冯赛的心,便渐渐化在了她这里。
第十二章
毒杀
故辩义行权,然后能以穷通。
——王安石
暮色中,冯赛匆匆向鲍宅赶去。
替汪石担保的三大巨商中,就只剩粮行行首之子鲍川了。
粮行行首鲍廷庵于正月间刚刚亡故。关于鲍廷庵的死,当时还闹腾了一阵。鲍廷庵有两个儿子,长子鲍山,幼子鲍川。正月间,由于京城闹粮荒,鲍廷庵派幼子鲍川去河东一路寻粮。鲍廷庵受了春寒,痰症旧疾发作,长子鲍山在病榻前服侍。有天,众粮商聚在一起,紧急商议粮荒的事情,将鲍山也请了去。等鲍山商议完回去时,鲍廷庵已经病故。死状极其狰狞,眼珠凸出,脸色黑紫,七窍渗出黑血,一看便知中毒致死。
鲍山急忙报了官,粮行行首在京城地位显赫,开封府立即紧急查问。问遍了上下内外人等,却找不出凶手。最终无意中发现一个疑窦——
粮行那天紧急商议,赴会的二十几位大粮商前一晚都收到邀约口信,甲是从乙那里听来,乙是从丙,丙是从丁,丁又是从甲……绕了一个圈儿。见面时,大家都只顾着商议粮荒的事,谁都没有提到这事。后来开封府查问时,几个粮商才说起这事,彼此一对,二十几个粮商全都说,自己并没派人传口信。再一问,传口信的都是个十八九岁的小厮,以前并未见过。
什么人会做这种事?这件怪事启发了开封府,不由得疑心起鲍廷庵的长子鲍山。所有粮商中,那次商议结束后,只有他家中发生大事,而且是毒杀案。服了毒的人,剂量不同,毒发时间长短也不同。鲍山早晨服侍父亲吃过药后,急忙赶去赴会,她母亲和两个小妾守在病榻前。鲍廷庵是接近午时毒发,这期间只喝了两口水,屋中也始终至少同时有两人,那只喝剩的水杯一直放在小桌上,放下后再没有动过,里面并没有毒。
毒药自然是投在早晨的药汤中。剂量只要掌握得好,便可以让毒药在一两个时辰后才发作。
另外,开封府在盘查过程中得知,鲍廷庵两个儿子中,长子鲍山资质平平,性子却有些执拗;幼子鲍川则很有才干,性情也活泛灵通。因此,鲍廷庵一直更疼幼子鲍川,曾数次流露将来家业恐怕得由幼子主持才成。
开封府断定,鲍山怕家业被弟弟夺去,趁弟弟远出,毒杀父亲。并买通一个传信小厮,给自己及粮行各大商人传出召集口信,让自己出门赴会,以避开嫌疑。
开封府羁押鲍山,虽然鲍山抵死不肯招认,开封府仍判其毒杀亲父、罪当弃市。案卷上报大理寺,大理寺核准判决,又交由刑部最终裁决,刑部却认为此案尚有诸多疑窦,将案子驳了回来。
这时鲍川也得到家中急信,从山东火急赶回。为救哥哥,到登闻鼓院击鼓鸣冤。开封府只得重新推查,但此后再找不到其他证据,鲍山也一直被监押在狱中。
孙献把管杆儿、黄胖、皮二支开,让他们分头去查是谁背后做局陷害蓝猛,吊着他们。他自己慢悠悠往虹桥那边走去,是时候去拜访拜访蓝猛的哥哥蓝威了。
暮色渐起,蓝威那小酒肆在汴河北街中段,又不临河,孙献走进去时,见店里空落落的没有客人。蓝威坐在一张桌上,他媳妇打侧坐在旁边,桌上摆着两碟菜、一瓶酒、两只酒盅,夫妻两个正在对饮。不知蓝威说了什么,那妇人咯咯咯地笑着,伸手在蓝威额头戳了一下。
孙献见他们两口子如此亲热,想到自家那碎嘴叨叨妇,不禁有些羡慕。两口子笑得欢畅,他进去都没发觉。孙献咳了一声,两人才被惊动,一起回头望过来,都有些发愣。那妇人忙先站起身笑着迎问:“客官吃酒还是吃饭?”
“先吃些酒。一角小酒,切半斤肝时件,再要一碟波丝姜豉……”各类卤煮凉切出来叫“时件”,下酒最好。
孙献说着坐在另一张桌旁,见蓝威一直望着自己,似乎是认得自己。他想了想,蓝猛倒是见过两回,他哥哥蓝威应该没有。
“相公可是姓孙?”蓝威忽然开口问道。
“是。店家认得我?”
“孙相公常在这一带往来,见过不少回。舍弟也曾多次言及孙相公和孙老相公呢。”
“店家弟弟是……”孙献本要绕弯打探,见他主动提起话头,轻省不少。
“他是孙老相公的下属,叫蓝猛。”
“蓝库监?”
“是。舍弟时常感念孙老相公的厚待。”
这时,那妇人端着酒菜出来了。孙献仔细打量,见她年纪三十上下,比蓝威年轻许多,而且眉弯眼媚,颇有些姿色风情。
“店家既是蓝库监的兄长,得好生敬几杯。这位嫂嫂,将酒菜摆到你们那桌,如何?”
妇人一愕,端着托盘望向丈夫,蓝威局促一笑,起身道:“不好叨扰孙相公的,该我敬孙相公才是——再去切盘羊肉来。”
妇人似乎有些不情愿,摆好酒菜后转身进去了。蓝威过来坐到孙献对面,拿起酒瓶替孙献斟上酒,自己也倒了一杯:“承蒙孙老相公多年看顾之恩。这一杯,代舍弟敬孙老相公和孙相公。”
“蓝兄说到哪里去了?亡者为大,该先敬蓝库监一杯……”孙献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