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不加兜转,直接道:“舅舅,几十匹马,不值。”
卫青闻言却是神情一肃,口气更冷。
“霍去病,一匹战马要多少钱?”
“养一匹马要种多少草料?要占用多少农地?少种多少粮食?”
“这些都不论,仅食粟一项,够几户百姓一年用度?”
“几十匹马,冠军侯好慷慨!”
他这一连串的问题砸下来,霍去病并不退让,亦不纠缠,只直视他的双目沉声道:“舅舅明知是圈套,还要往里钻?!”
卫青剑眉一轩,却还是调节了一下呼吸控制住了,亦是直视霍去病的双目冷冷道:“骠骑将军懂不懂,什么叫最累百姓?”
霍去病这下真急了,前些日子汲黯老儿又上了个折子,说什么兵凶战苦,马政疲民,大将军马放南山之日,天下方能真正太平云云。这话本就戳在卫青心上,此刻还有人以马政牟利,叫他如何不气?霍去病心知卫青一旦真决定什么,虽千万人不能夺其志,自己哪里拦得住他!霍去病行事,看似桀骜狂放,其实自有分寸,唯卫青在他心中份量太重,一涉此人,往往就失了常态,而他平生最见不得的,就是卫青这般全不顾忌他自己的模样,此刻见他脸色青白,不知又忙了多少日没睡,霍去病不由怒极反笑。
他气极了,心下飞快转了转,已有了几个法子将那下套的千刀万剐,他虽未开口,表情已是乖戾阴冷之极,以卫青知他之深,只看了一眼,就懂了六七成,卫青此刻本就心下烦躁,见他又要闯祸,不由亦是大怒。两人僵持了半晌,谁也不再说话,不是无话,而是彼此相知太深,知道这会儿说什么都是白搭,加上近来都是心境极差,再看看对方的表情,各自心头火起。
片刻,霍去病忽的扶剑转身就往外走,卫青气得冷哼一声,也不多言,直接上前一步,一手按在他肩上强自往回一领,霍去病并不回身,沉肩反手相抗,两人是交惯手的,看似简单的一招,瞬间就各自变化了三四个后手,霍去病挣不开走不得,卫青也没法强他回身,一时谁也奈何对方不得。然,也就是那电光石火的一瞬,霍去病忽觉卫青手上的力气竟大得有些失控,他一怔便不再强挣,忍痛用个巧劲转过身来,只见卫青目光微垂,人没看他,手仍扭着他的胳膊没动,霍去病正要动问,却听卫青道:“……去病,我要病了。”
卫青一睁眼就见霍去病独自守在榻边,单手撑案而眠,人在身边,卫青松了口气,顿感一阵晕眩,重新阖眼又躺了片刻,心里一静,便觉头已不那么沉,胸口也舒缓了许多。空气中有淡淡的艾气,这是他的老毛病,这些日子他心绪太乱,天时不对,下午看马吹了风,一怒就发作起来,只来得快,用药对症及时,去得也快,此刻除了依旧全身乏力,稍有些晕眩,几乎已痊愈了。
重新睁目,卫青环视了一下四周,这应该是霍去病新府的寝室,房间很宽大,一切器物都很新,极其华丽大气,想来是陛下的手笔,摆放却有些凌乱,显然主人没把心思放在上面。不想自己竟是这种情况下第一次来他的府邸,想起之前的争执,卫青不由微微苦笑。
窗外仍是雨声不断,室内却很暖,门窗关得很严,没有一丝风,霍去病睡着了,又在他身边,便少了些平日的凌厉,如同休憩中的豹子,随便坐在那里,线条也异常优美协调,慵懒中有些危险。卫青有些口渴却没出声,去病春夏连打了两次河西,一直没有休息的机会,卫青见他神色,知道这几日他也是一般的不好过,便想他多睡一会儿,但武人天生警醒,也就是他一念间,霍去病便自己醒了。
“舅舅好些了?”
卫青淡淡点头,不动声色的移开了视线。霍去病也不多问,卫青的旧疾,和生在他自己身上又有什么分别?他心知艾灸后口干,便先扶卫青靠枕坐得舒服了,斟了盏准备好的热水给他,待他连喝了两盏水,额角见了汗,又拧了条热手巾给他擦汗,之后才去吩咐下人送药送浆,一串动作流利默契,竟如平日做惯了似的。
两人都是军人,平素谁也不会真正料理这些细务,卫青知道霍去病不喜琐碎,自身起居尚简,但此刻真看他做了,却又并不出奇,这原和去病指挥大军的风格类似,雷厉风行,却井然有序。他这次突然一病,去病并不大惊小怪,却切实知道他的心意,处处不温不火照顾得贴心,卫青隐隐觉得,倒真是病对了地方。
吃了热浆,喝了药,霍去病上下看过去,卫青的脸色又好了些,只一向温和的眸子却仍是冷冷的,并不和自己说话。霍去病知道,卫青扯住自己,并非病中不支,只是他怕自己凭一时之气卷进马案中去,更不代表他能在之前争执的那件事上退一步。
霍去病心中微微一叹,好声道:“舅舅放心休养,那案子去病无不从命。我已叫人转告舅妈,舅舅有军务。”
卫青依旧没说话,去病很懂他,知道怎么叫自己让步,也知道怎么让自己宽心,而他这样为所欲为的性子,却能如此收敛,卫青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感受。他这些日子一直绷着自己,非此不能压制住去病的气焰,可这样逼着他,自己却也难受到了极点,更不知道能撑到什么时候。
霍去病仿佛看到了他心里,顿了顿,下了点决心,静静道:“舅舅累了,休息吧,去病就在这里,不会去闯祸。”
他的声音极是温柔,卫青怔了怔,又看了看他眼下青痕,终于开口道:“你也去睡吧。”
霍去病摇头道:“我小时病了,舅舅也这样守着我。”
卫青没再说什么,依言转身闭上眼,不知为什么,却只睡不着。去病的寝具很舒服,温暖而干燥,窗外的雨声淅沥,应该也是催眠的,却,睡不着。
卫青没有翻身,也没有睁眼,呼吸也一切如常,不知过了多久,却觉身后多了一个人,只安安静静的贴着,没什么动作,熟悉的体温却一丝丝的渗进他体内,明明不妥,心里有个地方却暖洋洋的有说不出的舒服,仿佛把两人多日来的焦躁疲倦都驱散了。卫青仍闭著眼,半晌只低叱道:“不知死。”
霍去病似乎没听见,卫青不再说话,也未回身,过了许久,几乎要睡了,耳边却又响起他的声音,卫青不想理他便刻意不去听,他却一直说,声音很轻,好像自言自语,又一直零零碎碎的掉进他的耳朵里,什么“合黎山”、“酒泉”、“燕支草”、“祁连”……卫青始终忍心不出声,最终却听霍去病静静叹道:“我已说了,匈奴未灭,何以家为,舅舅还担心什么?”
他这话说得非常柔和,也异常的真挚。卫青听了,心中微微一震,知道去病到底是让步了。他明知还是不对,有些道理,他还是该和去病说得更清楚些,可……卫青本是极有决断的人,他也明白,这事八分错在自己,若他管不住自己,就是害了去病一生,可明明知道其中的厉害,每次要狠心处理,却总有种无法形容的悔意会突如其来的涌上心头,冰凉沉恸的让他没法开口,便如刚才,他纵然忍心不出声,到底还是容去病把想说的都说了。
何以家为,何以家为,这话中的深意又搅得卫青一阵难过,他怎么肯让这个人没了家?卫青不由一叹,下意识的转身往里让了让,霍去病很自然的往里挤了挤,侧躺在犹带着卫青体温的位置,忽然一笑。卫青一直觉得,去病的眼睛生得很漂亮,瞳仁黑亮如星,只平日杀气太盛,搞到常人见他就绕路走,只这一刻,见他笑得如此心满意足,卫青不知为什么,也就忘了那些复杂的心绪,只跟着淡淡笑了出来,更忘了自己该对他说什么。霍去病又看了他片刻,微笑阖目,却轻车熟路的把他的胳臂一挽道:“只当去病还是小时候。”
雨声依旧淅沥,这些日子,两人都累狠了,他们原本就如双生之树,心中何曾分过彼此,这一遭硬分了一次,几乎把两人都折腾病了。此刻,纵然烦恼犹存,毕竟人又凑在一起,很快,两道呼吸都变得绵长均匀,如同一人,异样的协调,似乎很久没有如此安心过。那一夜,大汉双璧把臂而眠,都睡得很好。
不久,大行李息面见天子,带回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其后,刘彻速召卫青和霍去病入宫。
从殿中走出来,外面仍下着雨,霍去病不肯让卫青淋雨,便叫人去套车,这下耽误了时间,两人便并肩看着外面的雨,霍去病忽然道:“河西之地,宜耕宜牧,可设马场。”
“这么有把握?”
卫青仍看着远方,眸中却有了亮色,这个问题上,他们永远有最好的默契,霍去病只一笑,侧首将手伸给他,卫青亦笑,伸手与他轻轻一击。
半晌,两人再看前方,却见,雨止天晴。
十,祁连
元狩二年秋,匈奴大单于因河西两王连败,震怒之下召两王问责,两王畏惧,遂降汉廷,汉天子乃遣骠骑将军带一万骑过黄河代天子受降。
霍去病旋风一去,照例没了音讯,骠骑将军两袭河西的雷霆万钧,此次功成就更没了悬念,倒是越过了大将军代天子受降一点,把众人的注意力集中在了称病的大将军身上。
卫府上下这几日正为重阳节忙碌,平阳公主生在秋天,她这个年纪的女人,早已不喜欢庆生,因为这个缘故,自公主归于大将军家,大家总借重阳热闹一番,算是为她暖寿。
这一年,虽外界传闻不断,却难得大将军本人在家,这个重阳便过得很隆重,正日那天,全府上至大将军本人,下到童仆,无人不插茱萸,饮菊花酒。自霍去病去了河西,霍光便住在卫府。宫中只卫子夫携了太子刘据前来,刘妍因为曹襄的缘故躲开了,刘彻虽未到,却有重赐。卫君孺和卫少儿两家与平阳公主交往不密,加上卫少儿因为霍去病的缘故,连带着和卫青也生疏了,这种场合便都礼到人未到。
午后,卫伉、卫不疑和卫登三兄弟加上霍光、刘据在花园中嬉戏,卫子夫和平阳公主并肩而坐,不时低声交谈,曹襄陪卫青在旁喝酒。
平阳公主嫁给卫青时,曹襄早已袭爵,独主一府,和卫青这个继父见面不多,却也不算生疏。虽说如今的大将军昔日只是母亲的一名骑奴,多少让小平阳侯曹襄有一点尴尬,但曹襄心里却很敬重这位有大功于社稷的继父。以卫青的为人,偶尔相见,自然总是和睦周到。
曹襄和霍去病是同龄人,他少时也常在宫中,那时还没有横空出世的骠骑将军,少年亲贵中喜欢霍去病的人极少,他们都和曹襄一样,生下来就是万户侯,哪会把个私生子看在眼里?宫中规矩又多,每逢宴会,霍去病便有些尴尬,虽说他是皇后的外甥,可他的表兄妹中到处是太子公主,便是襁褓中的卫家三兄弟也是先他而封侯的,端是连个位置都不知该怎么排,每每是卫青领他坐在下首,后来是陛下嫌说话不便,才在身边给他指了个特定的位置。唯独是曹襄生性平和,又自幼体弱,有些羡慕霍去病那种与生俱来的强悍,对他很客气。算是有点交情,大概后来更多是看在卫青面子上,霍去病待他比旁人要好一点。
故此,河西受降,曹襄颇有点与有荣焉,毕竟,匈奴整个部落数万人归降,这还是大汉立国以来的第一次。看着眉飞色舞的曹襄,卫青心中有些话,却没说出来。
河西受降,外人皆觉风光无限,他这大将军却明白其中的凶险。匈奴两部有十万之众,而汉军为示诚意,带的人不能多,否则只能把对方吓回去,而人少了,若匈奴起了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