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青年瞬间的表情更见古怪,却不语,郑青上下看他,也觉得不象,两人大眼瞪小眼的看了一阵,青年终于找了个不太绕口的方法道:“你要叫我,‘喂’一声就好了。”
事实证明,连这一声都用不着,郑青每次想说话,青年便都极自然的转过头来,有时甚至连他想说什么都知道,从哪儿来的怪人呢?
不经不觉天就黑了,荒山野岭,再没有第三个人,郑青此刻倒似很信这名字都不知道的青年必不会把他烤了吃。青年知他累了,也不言语,就找了个夜宿的地方。郑青的计划中,为避野兽,原是准备宿在树上的,可他左右看了看,觉得这青年找的地方似也不错,避风而近水,地上的草也很软的样子,不想这贵公子摸样的豪强,也知道这些。
那青年却看了看他道:“你必是饿了,且歇一歇,这里没有猛兽,我去打两只鸟,很快就回来。”
郑青心想他连弓驽都没有,难道要凭那长剑去猎鸟,他没说话,也自觉并未形于色,那青年却略感无奈似的看了他一眼,犹豫了一下,忽然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感觉甚佳,便又多摸了两把,眼睛微微一弯道:“我去去就来。”
郑青心道这人也真奇怪,此刻正值夏夜,并不怎么冷,只郑青想起青年一路冰凉的手,略一沉吟,便快手快脚的生了一堆火。他是一个人在野外过惯的,顺手又把树枝磨尖了,在一旁的小溪里插了两条鱼。
他的手脚不慢,那青年却回来得更快,手上果然拎了几只鸟,郑青接过来一看,创口竟真是剑痕,不由大感神奇,多看了几眼那青年的剑。青年见他的神气,忍不住又在他头上揉了两把。
郑青只记得他手冷,便忘了鸟,只道:“我生了火,你快烤一烤。”那青年正揉得开心,闻言一愣,却依言坐了下来,似乎还低声嘀咕了句什么,郑青却没听见。
鸟和鱼都烤好了,香气四溢,郑青吃得很起劲儿,青年却还是没怎么动,只看着这个能干的小孩,眼神渐渐柔和下来,那人当年究竟是怎么照顾他自己的,他一直都想知道。过了好一会儿,郑青吃好了,青年看着他那张生火烤鱼弄得花猫似的小脸,忽然温言道:”我给你洗洗脸,好不好?”说着,双目还微微一亮。
郑青傻了眼,他已看得出,青年重整洁,走了一日,身上一丝土都没有,而他自己因为要一个人走长路,行前格外打扮得蓬头垢面些。他本是打算拒绝的,或是自己洗洗也好,偏那青年脸上有些跃跃欲试的样子,也不知怎的,就是让人不忍拒绝。
反正就是洗洗脸,青年见他不反对,就喜滋滋的拉他到一边的小溪,月亮很亮,倒映在溪水里,青年弯下腰,双手捧起一泓水,很仔细的抚过他的脸,把郑青精心涂抹的尘土一点点洗了下来,又用自己的袖子擦了擦,渐渐露出让他熟悉无比的轮廓来。郑青看着他的表情认真,倒吓得不敢说话,青年的手很大也很冷,浸在水里,几乎连一丝温度都没有,可这样抚在脸上,却也并不难过。
如此把脸洗了,青年索性从自己发冠上取了枚发梳,权当梳子,又给他通起头发来,郑青颇感尴尬,好像从来就没人这样给他梳过头,只不知该如何谢绝。青年看他的表情,不由一笑,突然觉得如此这般也不错,这种事,除非此时此地,估计自己也没这个机会。
正梳着,青年好像忽然看到了什么,蓦一皱眉,一直笑眯眯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冷戾,把郑青吓了一跳,下意识想往后坐,却给青年一把捞住,青年凉凉的手指在他发间轻轻碰了一下,自言自语似的道:“我都不知道这里还有道疤。”
郑青微微一愣,他倒是习惯这青年常说些他不懂的话了。那疤还是新的,是他逃出来前不久被继母打的,当时是血流如注,现在却也没什么了。这样的疤,郑青身上有的是,从没人留意过,他微微沉默了一下。青年仍是轻轻抚着那道疤,手上的动作很轻,目光却越发冷了起来,毕竟,知道和亲眼看到,是不同的。
两人略沉默了片刻,那青年只静静道:“依我当年的脾气,必要剥了那些人的皮。”
郑青又吓了一跳,那青年神色平淡,但郑青觉得他完全是认真的,似乎对他而言,剥皮什么都是再寻常不过的小事。郑青怕他真半夜杀回去把家里什么人的皮剥了,忙拉着他的手胡乱摇了摇,见他脸上渐渐回过了颜色,才随口打岔问他去河东做什么。青年愣了愣,却只答非所问的道:“我可以去看一个人,只怕他见了我更伤心,所以就来找你了。”
这话说的,饶是郑青心宽,听了也有点小郁闷,莫非我就不伤心了。他没说什么,那青年却似一眼看到他心里,忽然一笑道:“你到了长安,很快就要头疼得没时间伤心了。”
他说这句话的表情很欢乐,郑青略感无奈,不知他为啥对自己头疼的事这么开心,可看到他开心的样子,心里却也跟着喜悦起来。青年亦笑笑的看着他,郑青有点奇怪,明明是第一次见面,这人却似完全知道他的一切习惯,熟到连话都不用说。
如此这般,郑青莫名其妙的多了个伴,他是个随和脾气,几日下来,很快也和这略带古怪的青年处得不错。青年并不太像个多话的人,可一路倒常絮絮的问郑青他在家乡时的事,似乎总对那些放羊捕鸟的小事深感趣味。至于他自己的事,青年说得却不多,郑青只知道,青年要去长安找他舅舅,说到他舅舅时,青年脸上的神情总很特别,他虽没说什么,郑青却觉得,他必是闯了什么祸,惹得他舅舅大大的生气了。
这一日,两人路经一个小村落,却见一小股汉军在此集结,似要开拔去边境的样子。这队人大多很年轻,都是一脸垂头丧气的样子,而村中百姓看着他们,神态悲悯,亦如在看些将死之人。无他,匈奴近来又袭击了边境,杀掳呼啸而去,而大汉自高祖以来,对匈就没打过一次胜仗,汉家男儿纵然无一不想拔剑,想到那几乎不可能战胜的,狼群似的游牧一族,却又都有些胆寒。
看着那队汉军的士气,青年不觉皱了皱眉,这些人并非没有勇气,他们只是在等一个人,等一个为他们树立信心的人。他下意识的,就低头看了看郑青,却见他瘦小的肩膀端得很正,尚未长开的眉眼间,依稀已有了一重那人当年对他说“需我等担当”时的凝重。青年心中豪气一动,然而,念及其后种种,不由又沉默了下来。
因此一事,青年就颇有些沉默,夜来两人围火而坐,他也不象平日那样逗郑青说话,只反复抚着那把剑出神。
郑青是个操心的小孩,看在眼里,虽彼此不熟,也有些不好受,更兼他眼尖,发觉青年的右手上似乎不知什么时候起青了一片,明明那日给自己洗脸时还是好好的。
郑青还没想到该怎么说,青年似乎留意到了他的神气,也看了眼自己的手,却只淡淡一笑,忽然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小孩子对故事总是欢迎的,郑青也不例外。青年的故事其实很简单,大意是先秦的一位将军,设了一计来打匈奴,在某处埋伏了三十万大军聚歼匈奴的十万众。准备了良久,匈奴来了,不想到了最后关头,事机不密,匈奴未进包围圈见势不对要逃走,而这位将军的先头部队人数比匈奴少得太多,打?还是不打?
“我会打。”
郑青听了,微一沉吟,便这样回答了,答得很自然。说也奇怪,他在家乡从不打架,就是继母兄弟打他,也从未还过手,可,偏是这个问题,他却没有一丝的犹疑。那青年亦无一丝诧异,很认真的看着他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你会。”
青年说着,微微苦笑了一下,眼神很复杂,有那么一刻,他看着眼前这个小孩,虽吃过些苦,眉宇间却还毕竟明朗而快乐,此刻的他,怎么会知道,将来要为这一句话,付出多大的代价。或许是他现在已知道太多已发生和未发生的事,青年也不知怎的,竟然就想做最后一次尝试,只道:“你若不去长安,和我一起去南边好不好?你想吃多少蒸饼都可以。”
他和小孩混久了,又是迫切之下,自己脱口说出来,都觉得口不择言。郑青的眼睛倒是瞬间雪亮,吃不完的蒸饼,加上眼前这个很能处得来的同伴,确是无比诱惑,更兼那一直很神气青年的神态中,竟有那么一点求恳,让人份外不忍相拒。郑青下意识就咽了口口水,却还是有点不好意思的道:“我要去长安,我长大以后,想要从军打匈奴。”
话是脱口而出,郑青有点脸热,从军打匈奴,是他心里的一个梦,可这话他在家乡和任何人说了,必是要叫人笑掉大牙。青年没笑,却只是静静的叹了口气,目中既是欣然,又是难过,他其实早就知道,纵然一切都能重来,这个人的选择也不会变,他总会走上那条最难的路,担上那副最重的担子。也对,自己都从未后悔的事,如何能期待这个人重做选择,只是如今,再没人能为他稍作分担,自己也只能这样干着急了。或许,唯一能做的,只是最少让这人在此刻,多些顺意而已。青年轻轻抚了一下郑青瘦弱的肩膀,放缓了声音道:“你要打匈奴,以后可要多吃一点。”他顿了顿又道:“你现在想做什么?”
“呃?”
郑青再次感叹青年思路之跳脱,深更半夜,能做什么?他犹豫了一下,见那人脸色甚和,到底道:“你教我写字好不好?”
这建议略出青年意料,却很快点了点头,他又略一沉吟道:“你现在可会写自己的名字?”
郑青点点头,想想不对,又摇了摇头,这两个动作间颇有点复杂,他正不知怎么和青年解释,那人却道:“嗯,你娘姓什么?”
郑青大感稀奇,不觉看了他一眼,不知他是怎么猜到自己的意思。青年看着那张无比熟悉,却还青涩的脸上浮出些狐疑之色,他却只是笑,二十年后,普天之下,谁不认识这个字。
那晚的月光很亮,满天的星星,地上都是沙子,学字也容易的很。老师把学生往怀里一揽,姿势很亲密,两个却都正襟危坐,青年很端正的在沙地上写了个“卫”字,郑青觉得他的字很漂亮,一笔一划,很有气势,不觉就赞了一句。青年却只专心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的写这个字,那一时间,一个学得专心,另一个却如时光飞逝。
过了一阵,郑青学会了。青年沉默了片刻,忽然道:“再学一个。”
他依旧是握着郑青的手,又在沙地上写了个字,笔画也颇复杂,却不说是什么字。郑青对这字颇有些好感,随他写了一阵,也学会了。
“这是什么字?”
“霍。”
那一晚,明亮的月光下,沙地上便留下了许多端端正正的“卫”和许多歪歪斜斜的“霍”。
不经不觉,两人结伴而行,已到了黄河之畔。近渡口的时候,天色已暗,风很大,眼看要下大雨了。黑暗中远远的能听到黄河奔腾,浪花翻涌,声似雷鸣,气势磅礴,郑青听了,忽然就有些神往。
青年看了看郑青的神色,把他的手一拉,扬眉笑道:“我们就去看看黄河。”
他们也不管雨骤风疾,就这样携手一阵狂奔,走到河边,闪电如刀锋般在密云中时隐时现,黑暗中,依稀只能见对岸崖壁陡峭,河面看不到什么,只听那隆隆水声,反而更觉那黄河水一定急湍奔腾,气势万千。
看着如此景色,两人均觉意气飞扬,不由相视而笑。郑青已淋得衣发尽湿,心中却有说不出的痛快,他一生都难得有这样快活的时候,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