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六幺。”
“奴才在。”
“送上官司马一程吧。”
“臣知错,请王上开恩!开恩!”
地上散着官帽翎羽,象征一品的锦鲤结静静地躺在地上,红色的穗尾迎风微扬。御书房里出奇的静,王威如山似雪,漫天蔽日,将剩余几人心头满满堵塞。
眼前的人不再是九殿下,而是王啊。
即便早有认知,却不若眼见亲闻来得震撼。这个威立的出其不意,也许这正是主上留下上官密的原因吧。
洛寅执杖想着,眉峰慢慢打开。
也好,这才是王,是他洛无矩终其一生、尽心辅佐的王啊。
思及此,他松开手杖折身拜下,双膝落地时正对聿宁平视的目光。两人了然笑开,俯首道:“恭祝吾王大喜。”
这对他来说也许是最好的结局,至少当她坐在王侧时,他每一抬首还能凝望。伏下的脸漾出苦涩的笑,聿宁微地瞥目,眼角映入飘荡的铃。
如此,他已知足。
殿外行云如流水般轻淌,夏阳渗过半开的窗,静静洒落座上。睨着跪伏脚下的臣子,凌翼然勾起优美的唇线。
明日。
他合上眼,如鼓心跳似要裂胸而出。
这般的悸动啊,不由自主地,他的脑海里浮现出那张倔强的小脸,紧合的唇线写满了拒绝。光想着,他就不觉勾唇,心头如一泓春水,氤氲出春意满怀。
卿卿终有一天会付出同他一般,满满的情意。而这一天也许是今日,也许是明朝,也许是一辈子。
光想着这个挑战,他就不禁心跳加快,热切期待起来。
琴瑟在御,伊人伊影如月娉婷。
……
月影近西楼,蜿蜒的长廊里零零星星落着烛光。满是大红喜色的将军府里走着几个素白身影,在夜中难以遁形。
及腰长发微湿,还带着沐浴后的香气。前后几名宫女与其说是喜娘,不若说是镖师。被押解的货物,很不幸正是她自己。
五人各怀心思地走着,每行一步身后喜灯便灭一盏。
臻首略偏,她瞥了一眼黑暗的来路,乌瞳漆漆、戚戚,映不入半点光。
出阁前一夜净身祭祖,娘家的路不得走第二遍,这是在提醒她已没有后路了么?
“行路不回头是婚嫁的规矩,请小姐慎重。”
宫女言辞凿凿,说得她不得不转头。今夜,就让她尽好“货物”的本分吧。月下嘲讽自忖,浓密的睫毛勾勒出些微阴影。
“卿卿!”
如被施了定身咒般,她愣在原地。
“卿卿!”
她猛然回身,拨开阻拦向着发声处冲去。用尽全力般,她一头扎入宽阔的怀抱,双手攥紧来人的衣襟:“哥……”
“卿卿……”月箫微讶。
“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哥哥了。”她轻轻、轻轻地喃着。
“傻丫头。”坚毅的脸颊绽出柔光,他轻抚那头柔软青丝,不期然竟瞥见几缕异色。
她的发,淡了。
“小姐,请自重。”不远处四名宫女跪了一地,月箫方才发觉这样的姿势有违常伦。
“卿卿。”想要将她拉开,却不想她环抱的双臂越收越紧。他无奈地笑开,不爱撒娇的妹妹今夜真是格外黏人,“卿卿,你是大姑娘了。”他含蓄提醒。
“哥哥最后一次抱我时,我是几岁?”怀中人哑声问道。
“你六岁生辰那天,我们从乾州逃命的时候。”总角晏晏,本应无邪的童年却早早浸满了仇恨与鲜血。
“那我就只有六岁。”
“卿卿。”从小到大,她还是第一次这么孩子气。
“我只有六岁……”
“哪有这么大的稚女。”他刚要扬笑,就听抽泣声低低传来。
“最后一次了……”
也对,不论嫁的是谁,这都是他最后一次拥抱妹妹了。他家卿卿长大了,从早熟的女童长成了婀娜的少女。现在即便他百般不愿,可也不得不将宝贝妹妹交出去。而他要将妹妹交入真心相爱的良人怀里,然后他才能放心,放心让他家卿卿绽放成美丽的少妇啊。
想到这,他反抱住月下,在她耳边轻道:“逃吧卿卿,天塌下来有哥哥扛着。”
怀中的啜泣突然停住,她抬起头,露出薄红的双眼。
“我此番抗命回来,就是为了唯一的妹妹。”带茧的手指抹净她的泪,“一定要幸福。”
泪水一涌汹似一涌,月箫不知所措地抹着,却怎么也抹不尽。纤手按住他不安的擦拭,月下清雅展颜,眼中盛着细碎银光:“哥。”
凭栏可近孤月影,轻云掩映碧天无。夏末的夜带丝凉意,却不至沁到心底。
“我会幸福的。”回力握住他的手,月下郑重说道,“哥哥、嫂嫂还有三个侄儿又恰是我的幸福之一,所以你们也一定会幸福。”
这话他似懂非懂,唯一听明白的是妹妹的心,如此坚定。
“接下来的一切哥哥不必自责,因为我是追着幸福去的。”
接下来?他耳力颇好,捕捉到这个匪夷所思的词语,正要问出口就见她重新入怀。
“哥。”
“嗯?”
“过去的十年,哥哥从未怀疑我的幸存,是么?”
“是。”他毫不犹豫地回答,不论是第一年第二年,还是那久久难熬的第十年,他都始终坚信着。
“请哥哥继续相信吧。”
他的疑惑落入她的眼,化为盈盈水色清浅流转。
“永远不要怀疑。”
来似夏火去如清风,只眨眼的功夫那身雪白便飘到远处。怀中空虚让他不禁自责适才抱的不够紧,自私想来他真不愿将妹妹嫁出去,有谁能配得上他家卿卿?
老爹似的情绪充溢心间,让他暂时忘了刚才的疑虑,让他忽略了心口衣襟上的那片水迹。
可当他醒觉时,能做的就只有相信。
月下箫声噎,一曲伤别离。
凤兮,凤兮……
身后的红门发出哑音,她眷恋地望着灯火湮灭处。直到门缝合十,她才慢慢地收回视线。
推开第二道门,成排的白烛列在两旁。祠堂无风显得有几分闷热,焰高的火苗妖娆地跳跃着,烛光刚好落在当中两个牌位上。
“爹,娘,女儿来看你们了。”
盘香悬在空中,吞吐的白烟像是一阵雾将她紧紧包围。
拈香、祭拜,动作缓中有情。她跪在蒲团上欲说言又止,喉头就这么哽着,手中的香焚了一段段。
长似一季,漫似一秋。爹,娘,女儿好想他啊。
“修远……”
她轻轻叹着,眼波流转藏着动人水意。爱恋在胸口聚集,似潮水般一波一波冲上薄面,熏熏热热地撩人心思。她微微一笑,泻了一地的迷人月光。
这“月光”清浅绵长,波动了门后的暗影。
手中的香快要燃尽,她刚要起身就觉额上一阵抽痛。眉心像要钻出什么,她极力忍着,下意识地攥紧双拳。
一寸,一寸,檀香碎在脚下。
十四夜,夜夜她都止不住思念,满满的爱意浇养了额上昙花。每一相思痛断人肠,含苞的花丝妖冶绽放。
如今算来,这是最后一瓣了吧。
她忍性极佳,就算冷汗敷面身形也微显僵硬。她软软地坐在蒲团上,刘海下晶莹剔透的白花慢慢舒展,极妖娆地一颤,最终全放。
含情十四夜,飘零一夕间,她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冷汗自发间滑落,她拿起一根完好的檀香。精神力再强却敌不过身体的诚实,交叠的双手不住颤抖着,她稳不住身体,怎么也点不着那炷香。
不能抖了,别再抖了,时间已经不多了。
不知是痛还是怕,她颤的双脚发软,心头酸酸苦苦的蕴满沮丧。
不行,她不行啊。
绝望垂腕的刹那,一种熟悉的感觉弥漫在四周。心跳没由来地加快,她屏住呼吸。好闻的药香自身后飘来,无措的双手落入温热的掌心。
如此安心地,她不再颤抖,心底也再无惧意。
近烛,燃香,祭拜爹娘。
接着,还未及反应她就被转过身来,樱唇被撬开,而后强吻。
祠堂里的烛光有些乱,让两道门外的宫人不免起疑。
“小姐?”
没声。
“小姐?”
依然没人应,四人对看了下,提着红纱灯向东墙摇了摇,当下闪出密密黑影。微微颔首,宫人就要举步,就听门里响起低哑女声:“怎么了?”
呵,人还在。
兵器该收的收,人该藏的藏,只眨眼的功夫周遭又是一派宁静祥和。
“女儿家注定要嫁人的,小姐莫要伤心了。”她就说么,一个娇滴滴的官宦千金哪儿需要这般严防死守。半夜三更独自一人待在阴气十足的祠堂里,莫说舍不得亲人的心情,就是吓也吓哭了。
相视一笑,宫人们站回檐下。
烛火因灼热的鼻息而忽明忽没,暗影在地上烙印,犹如一轨心痕,缠绵悱恻的是他们溶在一起的影子。
她软软地靠在他的胸口,耳边是他同样激烈的心跳。细白的双手慢慢上移,顺着他的宽肩、他的颈项,而后停在他微沉的唇角。
眉梢一颤,她紧张抬脸:“修远,你在生气?”
凤眸锐利,盯得她一阵心慌。
“对不起,我不该冲动行事的。”不敢看他的眼,月下埋进他的胸膛。
腰间的力道紧了又紧,她几乎要被嵌进他的身体。
“我想你。”额头的抽痛越发强烈,她含泪笑着,一遍遍地低喃,“修远,我想你。”
动情的话语催热了他的胸口,柔软了他的心头。
他微微一笑,是非常内敛的温柔。
“今晚我们就走。”夜景阑亲吻着她的长发,却感觉到怀中人的僵硬,修眉不由微敛。
深深深呼吸,她要将他的味道记牢。真不舍啊,刚直起身她就开始后悔,后悔没能在他的怀里多停留些。
她脉脉地望着他,眼眸澄澈见底,漾着动情的涟漪。就这样瞅着他,像会勾魂夺魄似的,美得让他沉溺,不由微醺。
她的眼中只有他,而他又何尝不是?
半晌,月下莞尔一笑,在他回神的刹那握紧了他的手。
“爹,娘,他就是修远,是女儿的良人。”
心弦一震,剑眉一轩,他仰望堂上。
岳母,岳丈。
“爹,娘,我曾艳羡你们生死不渝的爱情。如今,卿卿不再羡慕了。”
偏过头,两人久久对望,爱意绵绵如春蚕吐丝密密无尽。缠着,绕着,让人逃不了,也不想逃。
“爹,娘。”她语调郑重而柔缓,虽是对双亲诉说,可双眸只定定地看着他,“韩月下可以是你的、他的、天下的,可我只会是一个人的。”
凤眸一颤,如千年幽湖被飞鸟惊起了涟漪。他的脸廓依旧偏冷,可掌心却灼热的像要燃起烈火。
“生死契阔,与子成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傲人的自制力瞬间崩溃,他环住这个不吝爱语的女子,在她父母的牌位下忘情地吻着,吻着。深深浅浅,密密疏疏,。
这般隽永炙热的情感,此生难夷。
“相信我,修远。”
“嗯,我信你。”
一句话,她的心便不再颠沛流离。
凤兮,凤兮,不羡碧梧不慕醴,此生惟愿归山林。
……
晦暗不明的天际,一弯弦月融于熹微,沉入一泓泉水。
夜景阑珊。
“一梳梳到尾,二梳共齐眉。”
惨淡的天色笼不住艳红,四更本是酣梦时候,如今不止她,恐怕整个云都都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