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劳累过后,T给那个男人打了一通电话。亲爱的。T说。你和她之间出现了问题,恩,真的出现了问题,你们想办法解决,你可以给她买礼物,让她原谅你,你可以给她做好吃的,总之,亲爱的,你自己想办法,她是很不错的女孩子。T不停说着,忍受着电话那头自相矛盾的回答。这个男人真搞笑,电话结束后,他们分道扬镳,像两个世界的人。T笑了笑。T,连他自己,都忘记了他们在地下室的舞蹈,潮湿的地下室,欢腾的人群,仿佛所有生灵的聚会,热闹翻天。T忘记了她的假睫毛,忘记了她的长筒袜,忘记了她的短裙,忘记跳舞跳饿后他们吃的半块煎饼,忘了她中药味浓厚的头发味,忘了曾经吻过她的额头。T把彩色气球吹得很大,用绣花针一碰,乓一下,气球开花。隔壁女人开始在科罗那瓶子里养红色的小金鱼,是绒球,鱼会慢慢长大,直到把瓶子撑破。
《葵花朵朵》 栀 子(2)
阳光较好的日子,T会去画画,把鱼记录下来。T给她写信,写她从来看不到的信。T半夜三点就想到她,但是她已经从他指间流走。T会去二手市场租电脑,然后打字,廉价的电脑,能打字就行。他把文字拿去打印,打印室有个老女人,她身上的肉是松弛的,而且有点浮肿,像喝水喝多的人。也许有一天T也会这样。夏天的时候,打印室有很多性欲旺盛的绿色植物,那些藤状的植物有着丰富华丽的触须,一碰到窗户就会攀延。直到把整个明晃晃的打印室布置得昏天暗地。
老女人在这样的空间里习惯了。她养了一条金鱼,在端口破裂的木盆里,水浅浅的,鱼像搁浅的的船,偶尔挣扎。老女人有一条麻布裙子,上面都是油迹,她的房间里有奶酪发酵的味道,酸酸的,她的冰箱里有很多过期食品,她养了一只野猫,叫二条,因为猫的头上有两道伤疤。她的生活除了种花养鱼就是看新闻联播。每天发生的事情很多,她总能坐在她脱皮的黑色沙发上看得笑出声来。她的床就在打印室里,床单耷拉着,凌乱却安稳。
老女人看过T的信。T在梦里和那个女孩说话,他们在一个潮湿的巷子里讨论栀子的颜色。女孩说她看过蓝色的栀子。T说,栀子是白的,蓝色的不是栀子。讨论的结果,不了了之。没有谁问为什么。因为这是梦,梦永远都让人只捉到一点,却又仿佛什么也没捉到。老女人在打印文字的时候会悄悄的说栀子有蓝色的,有蓝色的。她说得很小声,谁也听不清楚她说什么,T觉得她是个会和绿色植物的交谈的老人。T有时候想说,等阳光好点的日子,等绿色植物爬上半跟窗户的日子,我就来打印室画画,画夏天。
T好久没写信了,也好久没看到老女人。T突然去找老女人是因为他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了,他把个人资料复印一份然后赶火车。老女人没变,电视频道上永远是新闻联播。世界上每天都发生很多事情。正如昨天。
昨天,T隔壁女人叫了起来,把整个地下室的人都吵醒了。我的金鱼不见了,她说。我的金鱼不见了,她说。她拿着空空的科罗那瓶子大叫,所有人都看到了她瓶子里只有装着柠檬片的纯净水,偶尔还有点苏打汤力的味道。我的金鱼不见了,我的小金鱼。T第一次发现女人的世界里原来还有如此重要的东西,可惜重要的东西只是一条金鱼,仅仅而已。
所有人都看到了女人的慌乱,就在她慌乱中,她的手,的确是碰到了一个瓶子,瓶子落地,里面的金鱼像冰箱里的水产,在地面上弹动了几下,奄奄一息。我的金鱼不见了,她说。所有人都听到她说,也都看到她的金鱼是怎么不见了。T当时觉得很郁闷,然后凭感觉去了酒吧。昨天,在酒吧里,T看到了女孩,还有她身边的那个拿公文包男人,T很反感这样的行头。T看着他们,也许他应该和女孩打招呼,但T什么也没说。上洗手间的时候,他们在走道里碰面,女孩淡定自若的说,嗨,T,你好,我换男朋友了,不是以前那个,是现在这个。T差点笑出声来。好不容易忍住笑声,他离开了酒吧,回地下室的时候,他理智而完美的买下了一盒柠檬片,六元一盒,个小味浓。
T在复印个人资料,资料里有一张画是点缀,是一条金鱼,一张手稿。T很快就要赶火车。他马上要离开这里,去一个没有酒吧,没有地下室,没有24超市的地方。他要作息规律,修身养性,做个正常的人。他拿着厚厚的求职资料离开打印室的时候。老女人拉住了他。“知道么?打印室的栀子花开了。”T点点头,没有回头的意思。“知道么?打印室的栀子花开了。”女人吞吞吐吐地说:“你……是否要……画一下?”T停顿了一下:“恩?”他想了想:“可惜我要赶火车了。”女人用浑浊的眼神看着他:“打印室的栀子花开了。你真不去看了?”T笑笑,说,谢谢,我真的不去看了,谢谢你的好意。T终于离开了打印室。事实上他落下了一张草稿。十分钟后他回到了打印室。“你有没有看到我的草稿呢?一张金鱼。科罗那酒瓶里的金鱼?”
“恩?在窗台栀子花的旁边放着,我觉得应该放在那里。”老女人说着,去厨房做饭,奶酪的味道再次充斥着房间。T走近窗台,拉开帘子,看到那张画,他惊讶地发现,窗台上的花是蓝色的,幽深的蓝,那味道熟悉得让T愣住了,栀子,千真万确的栀子。女人从厨房里出来,给木盆里的金鱼喂食。“你画上的金鱼是绒球吧?和我家的一样。”T看着女人,没有说话。他只是笑,只是笑。
《葵花朵朵》 消失的大眼睛鱼(1)
消失的大眼睛鱼
我在气温变化的日子又开始给你写信。北京忽冷忽热,我真的无法适从。最近出现了很多过去的人,他们本该消失得无影无踪,但是在这个季节即将来临时,他们不约而同跳出来了。我有点伤感。这样的情绪从我中午做新闻节目就开始了。稍微轻柔点的背景音乐,我听起来就感觉伤感。我一直都知道的。两个不在一起的人,终究会变得陌生。重新出现或者遇见时,由于对最近一段日子的不了解,就更加陌生了。
我在北京换了房子后开始电影般的生活。我的邻居,他们的社会成分都很复杂。我说的复杂并不等于肮脏。他们有男男同居,有男女同住。我又不由自主幻想他们是同性恋或者双性恋。他们在狭小简单的空间里自由恋爱,关系暧昧。我想,这恐怕是秋天到来前唯一的一点温暖。
当然,除了年轻旺盛的青年男女外,我还遇见了刚分娩的女人和她的男人。有一次我从超市回来拿着一大堆东西又忘记带钥匙就死命地敲房间的门。我把门框振得当当响。不到一分钟,我就听到了隔壁婴孩的哭声。我这才想起那个还没满月的孩子于是掏了几个大苹果去道歉。结果,我看到了那个身材走样的女人。她对我说,孩子还没满月呢,吃不下苹果。我哦哦哦点头,接着,我、她、还有房间里修理电视的那个男人都一齐笑起来了。真有默契。
最近我的脾气好极了。那个女人的身体不好,头发每天都要掉很多,洗澡时她又不注意,接着把浴室的排水口给堵了。还有那个男人也很马虎与粗心。他洗菜,会把菜头丢进出水管,刷牙一不小心又把牙刷丢进去。结果所有人用水都用不上。每天我都极其耐心的帮他们收拾一切。每天,我一起床,就要把排水口的一撮撮头发清除掉,黑压压一团,有点可怕。接着我要用铁丝把出水管里的脏物勾出来。每天,我一声不吭地做着。我对自己说,亲爱的,你不能发怒。没有什么比这些琐细的事情更简单的了。没有什么比一对刚做父母的男女更值得同情的了。想想看,北京角落,一男一女,还有小孩,他们会相濡以沫么?
我总在他们身上看到爸爸妈妈的影子。也许,他们当年也是这么过来的吧。租一个不大的房子,苦心育养。
就在那个感慨的瞬间。我想到了我们的大眼睛鱼。我们曾经做过它们的四天半爸爸妈妈。
还记得我们曾经一起的城市?同学少年。青春之轻。那条我们很早很早之前上学必须路过的那条路,穿越了贫民区和富人区。贫民区的房子是瓦黄矮小的,富人区的房子是银白而高大。我们那时经常不听爸妈的话溜到富人区里。每次我们跑到那边,大人就会骂我们不要脸。可是,他们怎么知道我们的大眼睛鱼。
如果你还记得的话,你会想起来,其实富人区的高楼边有一小圈花园。花园里有给他们溜狗的草地还有羽毛球。那时候没有高尔夫,羽毛球成了高尚的运动。我们经常偷偷在这样的花园里漫步。有一天,我们发现了水杉。接着,在这种植物的诱导下,我们深信附近有水源的存在。
当时我们每天都在想那个杜撰的故事。有水的地方就有夜明草,有夜明草的地方就有大眼睛鱼。它们之间是结伴而行相依为命的。这个虚构的故事是你爸爸说的。你爸爸当年是个跟着人家跑腿的律师,不过他生活的另一面是个出色的无线电发烧友。他可以用铁环做成天线。仿佛能听到火星的电波。只不过,后来,淘气地我们偷偷翻阅你爸爸的日记才发现那是个一相情愿的故事。他初中暗恋过的女孩叫夜明。然后,关于夜明草的骗局,不言而喻。
不过,我们那时还是搜获了水源。并发现了大眼睛鱼。原来萦绕贵族公园边上那面水泥墙的底部有一条细小的排水沟。墙有个缺口,墙外面的溪流有泉水汩汩流进。我们就在水流略微干净的地段发现了大眼睛鱼。准确的说是感觉到了大眼睛鱼。很难想象,我们当年冷得发抖的手指竟然能触摸到生命的温度。我们看到大眼睛鱼是那种眼睛占身体比例二分之一的鱼。我爸爸的童年时代也遇见过这种鱼。他们当初管它叫大眼瞪。那名字比起大眼睛鱼未免显得有点生猛。
随后,我们开始计划收养一条大眼睛鱼。我们每天放学就跑到富人区。我们赤手空拳。但大眼睛鱼足够的聪慧灵敏让我们有点焦躁。它们远远看着挥之不退,但一靠近便逃之夭夭。每天我们都把裤腿弄湿把衣角弄脏但依然两手空空。不过我们并不难过。我们觉得这样聪明的鱼才能让我们看到神奇。我没放弃。每天都在努力,而你陪我去富人区的频率越来越少。直到某天大雨。你爸爸接你回家。你终于彻底地把我落下了。
你爸爸当年已经不再跑腿了。他开始跟富人打交道。他开始成为法官。我看着你颜色鲜艳的小皮靴在我跟前跑呀跑呀,忽悠的,就不见了。我愣在原地,手上还保持着说再见的姿势。我想人们都忘记了曾经很看重的东西。你的爸爸,也忘记当年自己是无线电发烧友了吧。不过,我没忘记我的大眼睛鱼。因为,我必须要找到大眼睛鱼。
雨越下越大的时候。我来到了你的楼下。那条排水沟在大雨中显得汹涌澎湃。我真的要收获一条大眼睛鱼。我把希望寄托在它们身上。因为那天清早,我和妈妈吵了一架。我丢弃了她给我准备的雨伞,丢弃了她给我买的早点。我饿着肚子就跑到了学校。结果中午的时候,我爸爸告诉我,她出事了。我妈妈那天到了单位,情绪不正常,她在高空作业的工地上莫名其妙的游魂。同事说危险,让她别走。但她像换了个人似的。接着,天车上那些厚实的金属就滑落了,不偏不倚正好压倒了她。我爸爸在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