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他们两个,至少会来送我一程的。”我垂目一笑,在阿玛面前,并没有什么好隐瞒。
阿玛了然,摇了摇头,我打断他的话头笑道:“在老神仙眼里,送与不送,无甚分别,我们快走吧!”
阿玛却没有动,一双漆黑的眸子静静的看着我,好像要洞穿我所有的心事。“真的要走?”他缓缓问道,郑重其事。
我重重点了点头。阿玛也不再问,背着包袱大步向前,我急忙小跑着跟上去,但见阿玛头也不回地朗声说道:“从此再无仆婢成群,再无锦衣玉食,再无高床暖衾,风餐露宿,一切都靠自己动手,芷儿,你要尽快习惯。”
我不禁微笑,从此也再无人事纷杂、纠缠倾轧,再无辗转难眠、愁肠百转。
我与阿玛一路上走走停停,随性而至。也曾露宿山中,也曾流连闹市,看日出似火,观夕阳如霞,听落雨打秋叶,闻稻香飘百里。我迅速学会了野外生存必备的知识,生火做饭,甚至打鸟捉鱼。虽然开始有些狼狈不堪,但渐渐摸到了窍门,总算不至生火烫了自己,捉鱼滑到溪里。
迈入秋季,乡间一片丰收景象。阿玛性之所至,与我讲解农家之事,竟比乡间老农还在门道。步出京城,再无人议论朝上是非,这农家之人并不关心谁做皇上,我受其感染,只觉那纷纷扰扰,已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这日,我与阿玛走到京郊一小镇,找了个茶水小摊子稍事休息,我喝饱了茶水,正欲掏出荷包结账走人,忽见阿玛冲我直笑,那笑里居然有一丝不怀好意。
“阿玛,您……”我边找荷包边疑惑问,但见他撸着胡子笑而不语,我却翻遍了全身也没见到荷包的影子,不禁拍腿急道:“哎呀,我的荷包不见了!”
阿玛终于哈哈大笑,我气急,这老神仙还当真是看透了世事,丢了钱竟然如拣了钱般高兴。
“偷的人还未走远,”阿玛边笑边指人群中一位身着粗布衣服的老头,刚才就坐在我身旁,结账时撞翻了我们桌上的茶壶,还一个劲道歉来着。原来阿玛早就看得一清二楚,我也顾不上埋怨他,起身便追,那老头回头看见我,撒腿就跑。
“抓小偷啦!”我见如此,索性大喊出声,那老头脚下一刻不停,只向人多得地方跑去,拨开人群奋力而追,忽见后面一人超过我向那老头奔去,几步就跑到他身后,一脚绊倒他,按住他回身粗声道:“哪个丢了荷包?”
“是我的!”我忙跑过去,见那人高高的身材,带着一顶皮帽,大概是刚才跑得用力,如今落下来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
那人从那老头怀里摸出了我的钱包,将帽子扶正,皱眉问:“这是你的?”
我张口刚要回答,突然看清那人面孔,不禁惊得什么都忘了,愣在当地。谁想那人竟比我还要吃惊,张大着嘴伸手指着我道:“你……是佟佳芷洛?洛洛?”
我疑惑地轻道:“多尔济!”差点忘了去接钱袋。
他把那老头小偷往旁边一抛,哈哈一笑,道:“还能有谁?你不要钱袋子了?”
我接过钱袋,由衷地感到了他乡遇故知的欣喜,笑道:“走吧,你找钱,我请客。”他欣然点头,陪我回了小摊子。我将多尔济带到阿玛旁边,道:“阿玛,您竟真看着钱丢了也不管!”
阿玛笑呵呵地道:“不还是追回来了么?”他看了看多尔济,显然也想起了他是谁。多尔济施了个蒙古礼,道:“佟老爷子!”
阿玛摇头道:“我可不是那个佟老爷子了。”多尔济一傻,我不禁一乐,道:“你可听不懂咱们老神仙说话。快坐下,想要什么就吆喝吧。”
多尔济四处一扫,扬眉道:“太小气。”我不禁无奈道:“你还想吃山珍海味?那么您就找错人啦。阿玛和我现在是最普通不过的大清子民,四海为家的穷人父女。”多尔济收敛了神色,仔细打量着我,又看了看阿玛,良久方道:“敢情都是没银子的同道中人,看来我混不到饭吃了。”
我正好奇他孤身一人是为何故。他只要了杯麦茶,一口喝下去,道:“我辞了官,现在也是最普通不过的蒙古大汉。”说着他假模假样地做凶恶状。我这才想起他前年被革了额附,可却仍保有台吉品级。
他朗朗地续道:“这官早就该辞。你们想想,我年年守在漠北,从没有什么官民高下之分,分的只是蒙古男人和女人。男人骑马打猎,女人看家煮食,乐了就绕着篝火起舞,闷了就躲进帐篷呼呼大睡。而我每年最痛苦的时候就是带了满腹牢骚的弟兄,带了成批的要腐烂的皮肉,去京城,见人,说话,即使闭紧嘴不说话,也要看这许多人斗嘴皮,转眼神。说实话,在你们京城这地方,真会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他顿了顿,看着我道:“我自然不是说你。”
我心下恻然,但还是点了点头,笑道:“我还不是为了不做鬼才逃出来?那你辞了官,怎么不快快骑马奔回你的草原去?”
多尔济一摊手,道:“算我没头脑。荷包被天杀的偷去了也不知道。”我一看他那揶揄的表情,不禁气结,道:“快喝茶得了。”
休息过后我又随着阿玛启程。谁知那多尔济也不去找他的坐骑,只是跟在我们身后闲闲地走着。我看他那无所谓的样子,不禁问道:“你不是打算就这么跟着我们走吧!”
多尔济一本正经地道:“这京城以北,我最熟悉。哪个边哪个角我都叫得出名来。难道你们不需要引路的人?”
我嗤之以鼻,道:“阿玛说了,走到哪里,就是哪里。算了,你不会懂的。”
多尔济也哼声道:“要是被掏光了钱我看你能走到哪去。这样,你告诉我现在站着的地方是何处,你能说出来的话,我就认了你这远行能不拖累咱们老爷子。”
我一窘,我们日日赶路,许多镇子连个牌子也没有,镇里的人都说着极不标准的普通话,让我怎么知道到了哪里。我的目的也不在于走到哪里去。我偷眼看阿玛,他却装作没看见也没听见。
这显然正中多尔济下怀,他不再理我,跟上阿玛,道:“老爷子,咱们便同行一程?”阿玛捋须笑道:“好啊。青山绿水,有君子相伴,更为美事。”多尔济听不懂这文绉绉的词,只是傻笑了几声,从此便跟在我们身边。
后来,多尔济告诉我原来我们已经走到了草原边儿上,再向北走便是乌兰察布盟了,“他的地盘”。我和阿玛也就真由着他带着我们走了,反正他门清得很。一路上我们时时风餐露宿,晚上看着星空过夜,白天就着树荫懒懒而眠。我这才发现自己还记着这自然的味道,记着如何在皇宫之外的地方过活。我也清醒地记起了21世纪的那个桑璇,一直是二十几岁,好像永远不老,她牵着叶子的手,大笑大闹,肆意而为。
哦,叶子,十三,元寿,胤缜,八阿哥,十阿哥……已经是离我多远的事了。我看着多尔济在河边抓鱼的身影,不禁一甩头,他们很好,他们一定也很好。
这天晚上。我们到了一个叫渝林的小镇上,找到一家有床的地方落脚。我好好的梳洗一番,觉得神清气爽,趁着夜色正好去郊外走走。多尔济是一直体力充沛,便要随我去,阿玛也放下心,微笑着让我们好好看看这别处天地风景。
此时已是夏末。不含杂质的夜空,繁星无尽。我仰头望去,忽而怅然。
“我听如儿说过芷洛格格的大志向,谁第一个陪她看星星,她就嫁了谁。”
多尔济静静地说,并未带一丝嘲笑。我只是一笑,道:“多尔济,你可记得有一次在京城,你我巧遇。”
他哈哈一乐,道:“自然记得。你失魂落魄地在街上乱晃,还想和我拼酒。”我忆起当时的情形,不禁也是莞尔,道:“我永远记得,你说要为了如儿,继续好好地过,活得快意精彩。”
多尔济迅速地问道:“你呢,洛洛?现下你快活么?”我点点头道:“我很自在,很快活。”
多尔济不语,只是若有所思的望着我。半响他道:“既然十三哥已然又是自由之身,你为何还要弃他而去?”
我心中一震,不免有些责怪这个不知深浅的男人。可他毫无窥探别人之后的愧色,仍是坦荡荡的表情,认真地看着我。
我就地坐下,想了很久。这个问题其实也是我自己一直在问的。我一直在想当初是什么力量将我拽离京城,拽离那么多我在乎的人和事——那种力量太强大了。三年前,它已经慢慢滋生,他笑着说:“哭过了一场,便忘了吧”;三年后,它忽然挣破了束缚和堤防,他雨夜里给我紧紧的拥抱和温情,说愿做一切换我展颜开怀。
我们本已成了两个相背而行的人,各自靠着自己向前走,谁也不想回头,不敢回头,渐渐地不觉孤独,也忘了痛苦;可是一刹那间的溃防,让两个人同时转过身来,看到了彼此的脸,可是无奈中间却已经隔了好远。无论是漠视那天长日久的距离向着彼此走回来,还是再转过身去若无其事地走下去,都那么难。
我终于回过身来,对着多尔济缓缓地说:“我放弃的不是他,是我自己,也是我们之间的很多东西。多尔济,我不怕告诉你,我心里还是有他,相信他也一样,甚至比以往的分量还要重,但这分量反而是如今的我们所不能承受的。什么都变了,就算感情不变,也抵不过其它。即使我们能再次相守,也不会快活。”
多尔济粗声道:“你不去试怎知不会快活?”我看着他颇有怒意的脸,不禁一笑,道:“多尔济,你看天上的星星。许多年前他陪我看过的,和今夜的没有什么不同。所以回忆是不会变的,心意是不会变的,守着这些,你又怎知我现在不会快活?”
多尔济抬头看去,半响方道:“可是你身边的人变了。”说完看着我,说:“洛洛,等你老了的时候,就是独自一个人了,无依无靠的时候你又如何快活?”
我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想笑又心酸,道:“那时我便逍遥而行,悠游自在。”他摇了摇头,心事重重。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躺了半响才想起昨天晚上我说了很多的话,有孩子气十足的,有洒脱成熟有哲理的,还有更多是记不起来的……印象最深的是,后来我说到了当时失去的那个孩子。我困意十足却絮絮叨叨,原来时间过去了这么久,我却发现自己仍然不能平静地叙说。
“那时我深深知道这孩子不可能见容于八王府,但偏是存着一丝希望。我曾经想象过她是一个漂亮的小女孩儿,每天在我身边软软地叫额娘,我给她打扮,教她读书,给她讲好多别人都不知道的故事……我总是在想,如果有了她,一切就不同了,一切都不同了……”我不愿再说下去,也不能再说下去,因为多尔济已经揽住了我,轻抚我的头发,他的双臂很温暖,很温暖……
于是现在,我们并肩躺在郊外的旷野上,他的袍子罩在我的身上,我枕着他的手臂,四处静谧无声。他缓缓地睁开眼,渐渐清醒,终于一笑,站起身来,冲我伸出一只手。我将手放在他的手心里,心中好像在奏着一支时而舒缓时而吵噪的歌……
在那以后,我们几乎每夜都会去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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