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七从此再也不敢去后院看黄莺,那里已经成了她的恶梦。从此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她周围只要安静一点,便会不由自主听到黄莺心满意足的孤零零的笑声,明明是十分欢喜的笑声,狐七却总是会出一身冷汗。
她想,这次她真的快受不了了,无论这事是对是错,是真是假,那种感觉实在很糟糕。于是,在连续三天没睡觉的情况下,狐七又病了。
这场病来势汹汹,几乎一下子就把她击倒,在床上躺了半个月多月也不见好,狐七瘦得让小丫头都觉得害怕。由于她的病兆十分奇怪,连安心都不敢擅自用蛊治疗,后来请了御医来看,他说其实只是普通的风寒发烧,然而病兆迟迟不走,却是因为病人心神紊乱,以至身体竟然连一点抵抗能力都没有。
俗话说,心病还需心药医,狐七的心病是什么?是黄莺?还是长久以来的担心惶恐并发?安心不确定,然而大欢喜一旦放出去,断没有收回来的可能,除非黄莺老死病死,不然一生都活在幻境里。她只能另辟一块幽静院落,派了三四个宫女专门服侍黄莺,希望狐七能因此放心,不要多想。
这边狐七的病情还没稳定,那边小丫头却收到了万峰会的信。那是她老早以前就问过大师父的问题,结果他们一直到现在才答复。
大约三个月前,小丫头见花九千迟迟不来救狐七,便想到“敌不进,我进”的策略,想让万峰会派人去九千书局抓人。以万峰会的能力,现在要想端了九千书局,并不是什么难事。她一直不明白既然二夫人大师父他们现在不想放过花九千,为什么之前却允许她在眼皮子下悠然过了七年?难道他们和花九千之间还有过什么协议不成?
谁知道这信送出去之后,便如同石沉大海,杳无音讯。小丫头是个急性子,连着发了好几封信去催,甚至自己回万峰会总堂试图问个清楚,结果之后的信一直也没人回复,上三峰那几个人知道她要来,甚至特地避开。逃避的态度如此明显,让小丫头又急又恼,差点要放话干脆自己去九千书局找花九千算老帐。
结果,大师父终于还是回信了,在她几乎发了近十封信之后。他的信很简洁,小丫头很快就明白了上三峰那些狐狸们的顾忌。为什么一直到现在都不敢动花九千?不是不敢,却是不能。当年三大夫在花九千身上下独门蛊,令她伤口永生无法愈合,小丫头一直以为这是三大夫对花九千因爱成恨,谁知他竟然还是为了保她!
万峰会对叛徒向来不会手软,大师父又是个性烈如火的人。花九千一个字也不留就要走,他们怎么能容,当即吵吵嚷嚷要用会规处置,每人放一个蛊在叛徒身上,足让她痛苦九十九日放能死去。三大夫先发制人,在花九千身上下蛊,随后立即自裁,以玉匣子盛血做式,要求上三峰的人发誓放了花九千,从此再也不许找她麻烦。
大师父怎么肯答应,结果三大夫说自己在花九千身上下的蛊令她也无法活过十年,只因那蛊除了自己无人能解。蛊师只是人,没有人在流光身体里的血之后还能活着,他用自己上三峰的身份,保叛徒花九千十年的命。万峰会的人当着三大夫的面发过重誓,只要花九千不出九千书局,他们绝不能对她出手,甚至可保她安然度过最后十年的生命。(这也是九千书局七年中一笔生意也没作成却始终不倒闭的原因,后面有万峰会替她撑着一切开销。)
须知道蛊师之间最重视的是誓言,谁要是违背誓言,会遭万蛊噬心,纵然如大师父那样的蛊师亦不敢当作儿戏。三大夫濒死时又要花九千发誓从此再也不出九千书局,逼得她说出誓言方才安然而逝。从此,万峰会和花九千两边各守誓言,平安无事地度过七个年头。
一直以来南崎的情况都是扑朔迷离,惠王桓王互不相让。谁知风云诡变,当中横空而出一个魏重天,却是当年被万峰会抛弃的魏姓世家之人,也是花九千的小叔子。当年在魏姓世家,谁都对一身古古怪怪神神秘秘的花九千没有好感,只有魏重天和她关系不错,待她如真正的亲人,这在当时亦成了魏家公婆驱逐花九千的理由之一。
上三峰的人早早就开始担心花九千会为以前的事情含恨报复,加上当时花九千甚至不惜用上会中最神圣的玉匣子盛血之式,从九千书局里面逃了出来。这件事让万峰会深为惶恐,听得花九千和魏重天在雪山有会面,上三峰的人只怕她说些什么影响魏重天,一直暗藏杀机的大师父终于忍不住有所行动。
于是才有了惠王御笔亲题皇榜,广告天下重金聘蛊师的行为。虽然之前亦有过,但规模这样大还是第一次。花九千如果在外面不用蛊术,谁也不知道她是蛊师,这张榜就是再贴十年也捞不到她这个人。然而天下巧合何其之多!偏偏有一个维可,供出狐七的下落,万峰会的人顺藤摸瓜,终于在碧波山等到了花九千。
小丫头每每想到这里便忍不住饮恨嗟叹,那时要不是她太冲动,花九千已经落入他们手中了!最后还是让她跑了,又窝回那该死的九千书局。只要她不出来,万峰会的人就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眼下她唯一的办法竟然只有等,等!就算等得火上头,肚子也要气炸,还是得等下去。
狐七又病得这样厉害。小丫头在担心的同时,也隐约想过,如果狐七不小心病死,他们就失去了唯一可以要挟花九千的棋子。她绝对不能死!然而每次看到狐七苍白的脸,原本圆嘟嘟的脸颊早已经凹进去,眼底是深深的黑色,小丫头真有一种感觉,她会慢慢死去。
狐七虽然被软禁,却从来也没露出求饶无助的神色,她好像是一只自由的小兽,无论怎样的地方都可怡然自得,用天真的态度对待所有事情,在她身上看不到善恶,完全一片纯然。然而,现在小丫头终于感到自己是在强行囚禁一头美丽的兽,剥夺她的自由,把她锁在笼子里,看着她一点点憔悴死去。
可是,能怎么办?能怎么办?这世上何其多的无奈,同情又值几个钱?愧疚值几个钱?小丫头甚至想到当年三大夫拿来对自己说的话:这就是命。没办法,谁让她没福气,偏偏是花九千的手下呢?这话曾让她深恶痛绝,然而如今她自己也不得不这样说。可笑,也唯有喟叹。
这是一个无比糟糕的秋天,狐七的病时好时坏,十二月来临的时候,她的病有了一点起色,可以下床走动,也有力气说话了,然而整个人却瘦得没了形,以往的神采也消失。虽然勉强说笑,却再也没有以前的神气。
十二月下旬,快过新年的时候,惠王差人送来许多新衣新器皿,其中光是给狐七的衣服玩意就有四大箱。宫女们本来就喜欢凑热闹,加上见狐七最近几个月憔悴失神,都想趁这个机会让她开心一下,于是干脆把箱子抬到她房间里,一群人叽叽喳喳又笑又闹,从箱子里把衣服掏出来一件件给狐七换着穿。
小丫头来的时候,狐七正被人塞在一团雪白裘皮里,从头到脚都毛茸茸地,当中露出一点脸蛋,漆黑的眼睛瞪得老圆,乍一看倒像一只小老鼠。她忍不住哈哈大笑,说道:“这样贵气的衣服,怎么到你身上却成了丑角?快过来让我看看!”
狐七拉扯着身上沉重的裘皮,急道:“好重!我都没办法走路啦!”
小丫头凑到她面前上下打量一番,又笑了一通,这才吩咐左右把那件华贵的裘皮脱下,自己在箱子里翻一会,找出一件紫黑色的貂皮小袄,掐肩修腰,在狐七身上比了比,才道:“还是这件好,也只有你这种年纪适合穿了。”
狐七乖乖试穿,刚要去铜镜前面照照,头上忽然一重,却是被人轻轻扣上一顶小毛皮帽子。她赶紧扶住快掉下来的帽子,回头去看是谁,却见身边众人纷纷半跪行礼,齐声道:“见过安心姑娘!”
来人正是安心,她也收到许多衣物,因里面有几顶帽子摸上去轻软暖和,便想着给狐七送过来。狐七转身正对上她笑吟吟的脸,她在做手势,要自己去镜子前照照。狐七心里也不知对她是什么感觉,又想亲近又有点恨她冷血,可每次想做点什么绝情的事情让她不要再来找自己,又做不出来。她心底偶尔竟会隐约盼望她来看自己,盼望和她亲近一点,更盼望那美丽如初夏的笑容可以永远不谢。
她怔了一会,还是乖乖回头看镜子。那是一顶和小袄同样颜色的毛皮帽子,边上绣了一些花,两根绒球坠下来,挂在脸旁,看上去甚是俏皮可爱。由于生病,加上心事过多,她显得十分清瘦,下巴也变尖了。然而这样却更显得双眼如同深幽的川水,漆黑而且迷惘。被软禁一年,她也长大了一岁,看上去稚气大减,虽然瘦,倒多了一种少女特有的亭亭玉立的味道。
小丫头凑过去,站在凳子上替她整整衣领扶扶帽子,左右看半天,才笑叹道:“小女孩终于长大啦,个子高了,人也比先前好看些。人说女大十八变,果然是真的。”说完,她虽然还在笑,然而眼底却是极羡慕的。人生的乐趣便是不停的变,周围的风景,自身都是。然而她却一辈子也尝不到这样的新奇,如今亲眼看到狐七一年之中的成长,不由满心感叹。
狐七不知道她的心思,还在孩子气地拉帽子,无论心情如何低落,爱美的心还是有的。她努力把帽子掀高一点,露出小半个饱满的额头,然而额前的头发却刺出来,怎样也不好看。正把头发使劲塞进帽子里,却听小丫头说道:“王上说咱们别院太冷清了,他不喜欢。这次他命人从民间挑选了二十个年轻宫女送来,都是擅长雅乐舞蹈的伶人,姑娘要不要去看看?”
这话她虽然是问安心,事实上却是说给狐七听的,见她竖着耳朵偷听,她不由又笑道:“听说里面有几个女子弹得一手好琵琶,长得也是天香国色。今儿过年总算热闹些了,不如今天就让她们演习一番?”
安心早就听出她的话外音,虽然她从不插手内宫的事情,这次竟然也破例点头。狐七见她们说走就走,不由很想商量着一起去,然而却放不下面子恳求,为了黄莺的事情,她和这两人冷战了好几个月呢。
她还在犹豫着,却见安心回头,含笑对她招手,小丫头跟着笑道:“喂,小狐七,你到底跟不跟上来?不来看,可别后悔哦!”
“哦!我去我去!我要看!”狐七再也顾不得冷战,提着裙子就往外跑,后面的宫女急忙取了大氅给她披上,笑吟吟地看她跟着安心她们出去。狐七到底还是狐七,本性始终改不掉,这样真好。
二十个新来的伶人得知主子要见自己,纷纷打扮整齐,垂首站在大殿等候。安心眼盲,什么也看不到,小丫头便先让女官登记名字,自己在那里打量各个伶人的相貌。
下面挑选的人大约不知道这些女子是送来别院的,只当惠王又要美女,于是挑的都是百里挑一的美人,从容貌到仪态都无懈可击。其中有两三个甚至不输当年荣贵妃的容光,端的是千娇百媚,秀雅绝伦,看得人眼睛也要花了。尤其站在边上那身高突出的修长女子,纤腰长腿,肤光胜雪,加上一袭简单的布衣,在花团锦簇的绸缎衣服里看起来却是清极雅极,不沾半点媚态,倒像一株沾露的青竹。
小丫头不由自主看了她好一会,隐约觉得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可偏偏想不起来。那女子似乎发现有人在看自己,不由微微低头,双手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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