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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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 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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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连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都稀里糊涂。”我说。
    细看之下,天花板泻下的黄色电灯的光粒子似乎时而膨胀时而收缩。大约是因为瞳仁受伤的缘故。我的双目已经被看门人改造过,以便使之洞察特殊之物。墙上那古旧的大挂钟在沉默中缓缓移动时间的脚步。
    “来这里估计事出有因,但我现在无从记起了。”
    “这镇子非常安静,”女孩说,“所以我想,假如你是来这里寻求安静的,那么你应该称心如意。”
    “或许,“我应道,“今天我在这里干什么好呢?”
    她摇了下头,慢慢从桌旁站起,撒下两只喝空的咖啡杯。
    “今天这里没什么可给你干的,工作从明天开始。现在请回家好好休息吧,到时候再来。”
    我再次看了眼天花板,又看看她的脸。不错,我觉得她确实同我心目中的某种印象密不可分地连在一起,确有什么在轻轻拨动我的心弦。我闭起眼睛,在自己迷迷蒙蒙的心海中搜寻起来。刚合上眼睛,我便感到沉默犹如细微的尘埃落满自己的身体。
    “明天6点来。”
    “再见。”她说。
    我离开图书馆,凭依旧桥的栏杆,倾听河水的流声,眼望兽们消失后的镇容。环绕钟塔和小镇的围墙,河边排列的建筑物,以及呈锯齿形的北尾根山脉,无不被入夜时分那淡淡的夜色染成一派黛蓝。除了水流声,没有任何声响萦绕耳际。鸟们早已撤得无影无踪。
    假如你是来这里寻求安静的----她说。但我无法证实这点。
    不久,四下彻底黑暗下来,河边路的一排街灯开始闪出光亮。我沿着空无人影的街道朝西山岗踱去。
正文 5。冷酷仙境(计算、进化、性欲)
    为了使被消除声音的孙女恢复正常,老人返回地面。这时间里,我一边喝着咖啡,一边一个人默默计算。
    我不知道老人离开房间有多长时间。我调好电子表的响铃,使之按1小时——30分——1小时30分的周期反复鸣响,我随之计算、休息、再计算。我熄掉灯,以使自己看不见表盘数字。因为若把时间挂在心头,计算便很难顺利。无论现在是何时刻,都与我的工作毫不相干。我着手计算时便是工作的开始,停止计算时即是工作的结束。对我来说,所需时间只是1小时——30分——1小时——30分这个周期。
    老人不在的时间里,自己大概休息了两次或三次。休息时我或者歪在沙发上胡思乱想,或者上厕所或者做屈臂撑体运动。沙发躺上去很舒服,既不太硬又不太软。脑袋下面的软垫也恰到好处。每次外出计算,我都在沙发上躺倒休息。几乎没有碰上躺起来舒服的沙发,大多是随便买来的粗制滥造的用品。即使看上去堂而皇之的沙发,往上一躺也都大多令人失望。搞不清人们为什么竟挑选不好沙发。
    我总是确信——或许出于偏见——在沙发的选择上面往住反映出人的品位。沙发本身便是一个不可侵犯的壁垒森然的世界。这点只有在好沙发上长大的人才体会得到。这同成长当中看好书听好音乐是一回事。一个好沙发生出另一个好沙发,一个坏沙发则生出另一个坏沙发,无一例外。
    我知道好几个人虽然坐着高级轿车往来奔波而家里放的却是二三流的沙发。对这样的人我是不大信任的。高级车或许不失其应有的价值,但终归不过是高级车而已。花钱谁都手到擒来。而买好沙发则需要相应的见识、经济和哲学。钱固然要花,但并非只消花钱即可。就沙发而言,头脑中若没有一个完整的形象,是不可能得到好货的。
    而此时此刻我所躺的沙发的的确确是一级品。由此我得以对老人怀有好感。我倒在沙发上闭目合眼,开始就这位老人那奇妙的说话方式和奇妙的笑法思来想去,当思路又转回除音上面时,我认定老人作为科学家无疑属于最高档次。普通学者根本不可能随心所欲地消除或植入声音,甚至想都不可能想到。另外,此人相当偏执这点也无可否认。科学家为人古怪或遭人讨厌这种情况固然不乏其例,然而总不至于达到为掩人耳目而在地层深处的瀑布里面建造研究室的程度。
    我想,如果能使除音增音这项技术商品化,笃定可以大发其财。首先,音乐厅中的PA音响装置当可销声匿迹,因为已无需使用庞大的机械设备增加音量。其次,相反却可以将噪音一举根除。若在飞机上安装除音器,机场附近的居民必然欢天喜地。问题是同时势必将除音增音这项成果以各种形式用于军工生产和犯罪活动。显而易见,无声轰炸机、消音枪、以惊人音量破坏人脑的炸弹将接二连三诞生出来,有组织的大屠杀也将以更为巧妙的形式出现。
    或许老人对此了然于心,所以才不肯把研究成果公之于世而控制在自己手中。于是我愈发对老人产生了好感。
    当我进入第五回或第六回工作周期的时候,老人回来了,手臂挎着一个大篮子。
    “带来了新做的咖啡和三明治。”老人说,“黄瓜、火腿和奶酪,怎么样?”
    “谢谢。都是我喜欢的。”
    “马上吃饭如何?”
    “等这个计算周期结束吧。”
    手表铃响之时,我刚好把7页数值表中的5页分类完毕。胜利在望,我煞好尾,起身伸个大大的懒腰,开始吃东西。
    三明治足有普通饭馆和快餐店里的五六盘那么多,我一个人闷头咆掉三分之二。分类运算时间一长,不知什么缘故,直觉得饥肠辘辘,我将火腿、黄瓜片、奶酪依序投入口腔,把热咖啡送进胃袋。
    我吃掉三个的时间里,老人只动了一两下。他好像喜欢黄瓜,卷起面包片,在黄瓜片上小心翼翼地撒上适量的盐,喳喳有声地——声音很小——嚼着。吃三明治时的老人,看起来很有点像一只彬彬有礼的蟋蟀。
    “随便吃好了,能吃多少吃多少!”老人说,“到了我这把年纪,可就越吃越少了。吃一点点,动弹一点点。但年轻人应放开肚皮猛吃。只管猛吃猛胖就是。世上的人都好像讨厌胖。依我看那是因为胖的方式有问题,所以才胖得使人失去健康失去漂亮。但若胖得恰如其分,就绝对不至于那样,反而使得人生充实,性欲旺盛,头脑清晰。我年轻时也相当胖着哩。如今倒是看不出来了。”老人合拢嘴唇,嗬嗬笑了几声,“如何,这三明治味道够可以的吧?”
    “嗯,好吃得很。”我赞赏道。味道的确不同凡响。如同我对沙发挑三拣四一样,对三明治的评价也相当苛刻。可这次的三明治刚好触及我既定的标准线。面包新鲜,富有弹性,用锋利洁净的切刀切得整整齐齐。其实制作好的三明治绝对不可缺少好的切刀,而这一点很容易被忽略。无论材料多么高级多么齐全,若无好的切刀也做不出味道鲜美的三明治。我有很久没吃过如此可口的三明治了。芥末纯正地道,莴苣无可挑剔,蛋黄酱也属手工制作或接近手工制作。
    “是我孙女做的,说是对你的谢意。”老人说,“做三明治是那孩子的拿手好戏。”
    “了不起!专门的厨师也望尘莫及。”
    “谢谢。那孩子听了也肯定高兴。毕竟家里不见什么人来,也就几乎没有聆听别人食后感的机会。就算做了饭菜,吃的也只有我和她两个人。”
    “两个人生活?”我问。
    “是的,已经很长时间啦。我一直没同社会打交道,那孩子也染上了这个毛病,我也够伤脑筋的。她就是不想到外界去。头脑聪明伶俐,身体也极为健康,但横竖不乐意接触外界。年轻时这样是不成的。性欲也必须以合适的形式处理才行。怎样?那孩子具备女性的魅力吧?”
    “嗯,的确是的,的确。”我说。
    “性欲这东西是光明正大的能量。这点无可怀疑。如果将性欲死死禁锢起来不给出路,头脑势必失去冷静,身体势必失去平衡,这方面男女都一样。女的将出现月经失调。而一旦失调,精神就焦躁不安。”
    “嗯。”
    “那孩子应尽快同种类地道的男子交合才是。无论作为监护人还是作为生物学者,我都对此深信不疑。”老人边说边往黄瓜片上撒盐。
    “声音可顺利加到她身上去了?”我问。我不大愿意在工作时间里听别人讲什么性欲。
    “噢——这点倒忘了。”老人说,“当然已经恢复如初。幸亏你提醒,要不然那孩子得在无声状态下过好几天。我一来到这里,短时间很难返回地面,那种无声生活可不是开玩笑的。”
    “大概是吧。”我附和一句。
    “刚才说过,那孩子几乎不同社会发生关系,因此没有什么特别不便之处。但有电话打来就很麻烦。我从这里打过几次,谁都不肯接,弄得我莫名其妙。咳,我也真够马虎大意的。”
    “开不了口,买东西不好办吧?”
    “不,买东西倒无所谓。”老人说,“世间有一种叫超级商场的地方,那里不开口也照样采购,便利得很。那孩子又最喜欢超级商场,时常在那里买东西。可以说是在超级商场同事务所之间往来生活。”
    “不回家?”
    “她喜欢事务所。里面有厨房,有浴室,一般生活足可应付。至于回家,顶多一周一次吧。”
    我适当点下头,啜口咖啡。
    “不过你居然能和那孩子沟通,”老人说,“怎么沟通的?靠心灵感应还是其他什么?”
    “读唇术。以前去市民讲习班学过读唇术。一来当时闲得无事可干,二来心想也许能有点用场。”
    “原来如此。读唇术嘛,”老人大彻大悟似的频频颔首,“读唇术这东西的确是一门行之有效的技术,我也略知一二。怎么样,两人不出声地交谈一会如何?”
    “不不,免了吧,还是正常交谈为好。”我慌忙劝阻。一天之中如此折腾几次我实在无法消受。
    “诚然,读唇术是一门极为原始的技术,有很多不是之处。若是四下黑暗,就完全不知所云,况且又不便一个劲儿盯住对方嘴唇不放。不过作为过渡性手段还是有效的,应该说,你掌握读唇术是有先见之明的。”
    “过渡性手段?”
    “是的,”老人又点了下头,“好吧,我只告诉给你一个人,将来,世界必定成为无声世界。”
    “无声世界?”我不由反问。
    “对,彻底无声。因为,声音对人类进化不仅没有必要,而且有害无益,所以声音迟早都要消亡。”
    “呃。那么说,鸟的叫声河的流声和音乐之类,统统都将消失喽?”
    “当然。”
    “可那好像挺寂寞的。”
    “所谓进化就是这么回事,进化总是苦涩而寂寞的。不可能有令人心旷神怡的进化。”
    说着,老人起身走到桌前,从抽屉里取出一个指甲钳,又折回沙发,从右手的拇指剪到左手的小指,按部就班地将十个指甲修剪整齐。“眼下正处于研究阶段,详情还无可奉告,大致是这个情况。请不要透露给外界。一旦传到符号士耳朵里,可就要大祸临头。”
    “放心,在严守机密这方面,我们计算士不亚于任何人。”
    “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老人用明信片边角把桌面上散落的指甲屑归拢在一起,扔进垃圾箱。然后又拿起一块夹黄瓜片的三明治,撒上盐,津津有味地嚼着。“由我说是不大好,不过这的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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