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她再也睡不安稳,听得方大可呼吸平稳,悄悄起身收拾了行装,掩门而出。她就着星辰辨明了方向,举步而行,才行得几步,就觉一阵气血虚浮,险些站立不稳,觑见道旁有青石倒卧,大呼侥幸,连忙就要坐下。突被一只有力的手一把拉了起来,方大可熟悉的声音业已响起:“石上夜凉,你身体尚未大好,焉能就坐?”
楚楚心中气忿,甩落他的手,扭头就走。方大可欲要拉她,又恐她发作,眼见她明明步履不稳,偏偏硬是一步步逞强而行,竟连半点回头的意思也无,心中大急,一个纵身挡在她面前,道:“就算要走,也等病好尽了不晚阿。”
谁知她哼了一声道:“你不愿受别人的恩惠,未必我就喜欢受你的恩惠。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所谓祸害遗千年,哪有这么容易挂的?”早将他用力拨开了一旁,倒累得自己气喘吁吁。
楚楚无论往哪个方向,都被方大可挡住,不由大怒,道:“你再要纠缠,莫怪我用毒招呼你!”
便见他脸色变了一变,楚楚以为他终肯让步,正在窃笑,谁知他出手如电,竟将她穴道制住,将她打横抱起,什么话也不多说,一任她破口大骂,充耳不闻,硬是将她抱回了房。
楚楚大为懊悔自己没有先出手,见他将自己放在塌上,犹豫了半晌,还是只解了她上身穴道。
她气得一把将他揪住,他下意识躲了躲,便听哧的一声,他的青衣被她一把撕了下来,露出晶莹的肌肤。
偏在此时门被砰一声撞开,几个小脑袋钻了进来,又连忙退了出去,重重合上了门。还有个把稚气的声音道:“湘姐姐叫得那么大声,我还以为来了强盗…”有几个老练点的连忙叫:“噤声!方先生最怕人家笑话他了。”
楚楚简直是欲哭无泪,看他满面通红,忙不迭去掩衣,突然心生一计,故意邪邪笑道:“你若再留我,就不光是名声了,恐怕我还会强行非礼你,叫你后悔都来不及。”
心羡游僧处处家(四)
果见他面上红晕更深,楚楚还待得意,突见他面色突然一变,痛苦地呻吟一声弯下腰去,面上豆大的汗珠滚落下来,目中满是痛色,颤抖着伸出手来,运指如风,解去了她的穴道。
楚楚发觉全身已能动,见他竟已不由自主地蹲伏下去,脸色蜡黄,不由大急,奔到他身边道:“你怎么了?”伸手一按,他脉象紊乱已极,极其怪异。
他满面痛苦,左手紧紧抓住自己衣襟,低声道:“快!………柜子右边第三个抽屉”牙关紧咬,哆嗦起来。
楚楚急奔到柜子边,果然寻出了一个青花小瓷瓶。她看着他挺秀的面庞业已皱成一团,不敢怠慢,连忙从中倒了一丸给他服下。只觉那药丸色呈通红,有一股异样的香味,那方大可服下后,伏在地上不住喘息。她心中疑惑,又取了一丸在鼻边一闻,又略微舔尝,不由她大惊,分明其中含了相当剂量的麻醉品!
这个样子…简直就是服毒!她无法把瘾君子和面前的木讷秀才联系起来,怔怔坐落下来。待得他平复后起身,直视着他,问道:“我们虽然萍水相逢,但我觉得你倒不算是个坏人,又精通医理,为何要服用这等麻醉剂?你肯定清楚,久而久之,将会成瘾,难以戒除。”
他目中痛色更深,清冷的目光凝视她,良久。楚楚正以为他不肯说,突听他道:“现在已经减量了,这药丸是我自己配制的。我在…以前,被逼服下一种极乐丸,用以胁迫我替人卖命。每旬不能按时得到解药,全身如被百蚁嘶咬,痛苦难当,不得不违背本心,干了很多伤天害理之事。我后来终于配制出这药,可以抵挡发作时的痛楚,便隐姓埋名来到此地。自觉造孽太多,收养孤儿,不问世事,只希望能洗清我手上血腥。”
原来湘柯不是湘柯,方大可也不是方大可!
楚楚心生怜惜,柔声道:“但长此以往,更加伤身,而且恐怕危及性命。”
但见他目中泛出伤色,却微笑起来,道:“若不能干干净净活着,人生又有何意义?人间岁月,恍如白驹过隙,只求不负我心。人与天地相参也,与日月相应也。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每多一天在阳光下,我就觉得这一日是上天恩赐,完成我今世功德。生即是死,死犹如生!”
唉!斯是陋室…只觉得面前人犹如池上白莲,品行高洁;又如雪后青松,铁骨铮铮。钦佩之情油然而生,又大起怜惜,道:“究竟是什么人如此狠心?为何要对你下此毒手?”
他沉痛之色更甚,缓缓道:“她们自称天绝门,但我并没有见到过她们门主,只知前来送药的来使均是蒙面黑衣女子。不光我了,本门长老皆遭毒手。他们不甘受辱,已自绝在山中秘谷。”
楚楚只觉一阵寒意,她不喜欢寻根究底,只观方大可之修为,也猜得出其必定出身武学大宗,而且看来身份还不低。细细一想,生生打各个寒噤,道:“看来是有人想控制整个江湖。天,简直没有一天好日子给人过的。难道就只能坐以待毙吗?”
只见他俊面露出神往之色,道:“也不然。珍珑阁主萧宁远已召令群雄,重建武林。可惜他还需火候。我身有此忌,力不从心,只求保得门下弟子安宁,退隐归林,未尝不是赏心乐事。”
楚楚见他如此钦佩此人,好奇地问:“珍珑阁主是干什么的?”
他笑着看了她一眼,道:“珍珑阁是武林传奇,据说无所不知,包罗万象。阁主萧宁远一身所学,匪夷所思。而且年纪不过双十年华,是江湖四公子中第一人。”
楚楚更加好奇,道:“那江湖四公子又都是什么人呢?”
却见他俊面又是一红,楚楚心急道:“快说呀!”他嘴巴动了几动,最后无奈道:“反正前两句是:珍珑天地秀,修罗倾世绝。”
她还待再问,他却道:“很晚了,你身体未痊愈,还是早点休息吧。”
……
楚楚笑呵呵站在田埂上,将布衣葛裙挽得老高,扛了一把锄头,领着一群儿童,对着旷野高吟: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十三年。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
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
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在田间锄草的方大可闻言抬起头来。他幼习老庄,并不以美丑为意:“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诡谲怪,道通为一。”看她这身打扮,露出白玉般的肌肤,那开怀的笑容,映在阳光下,比春光还要温暖。他明知她十指纤纤,必定出身豪门,竟然也有模有样,学耕弄织,乃至浆洗衣裳,刷洗碗筷,不吝辛劳。原来的金线绣衣,统统不见。布衣荆钗,看在他眼里,何等美丽。可惜…这一切,并不是为了他。在她眼中,没有那种光芒。
她五官本稀松平常,连清秀都够不上,唯有那双眼睛,黝黑深邃,比珍珠泉还要难以辨别其上的沉沉霭暮。湘柯应该不是她的名字,但他们都心照不宣地没有再谈任何关于身世的话题。但她定然出生医学世家,还问他拿了一丸未曾服用的极乐丸解药,说要仔细研究。
生死他早已看淡。但此际阳光遍洒,春光将回,看着面前人笑靥如花,突让他觉得人生虽然短暂,但亦有甘甜回味,渐渐更添怅然:为何时光不能久久停留?春光何必如此短暂?
此念一出,猝然一惊。自己竟然从什么时候起,忘记了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难道竟开始想改变自然之美?
此刻楚楚迎风而立,踌躇满志。她身体日渐好转,这几日上窜下跳,将这酸秀才的草庐用她的话说就是“好好改造了一番”。她首先巡视了四周环境,发现此地虽然偏远,还是有几户农家在附近,他们倒是很尊敬方先生,但据说他从来不过去叙话,真正孤僻。她甜言蜜语,称他们为乡邻,送上蔬菜,他们也赠以瓜果。这样一来二去,混得熟透,她便央求他们帮忙多开垦了几亩荒地,还在他们教导下种上水稻。又不管方大可,拿定他如今拿她没办法,堂而皇之延请工匠,盖了几间朝南的平瓦砖房,买了崭新的被褥,还搭上了明亮的厨房,乃至还建了一个小药馆。她又仔细跟工匠沟通,做出了不逊于将军府的卫生间,连污水管道都定制铺设好了,通往附近河流。看着他们惊讶的神色,她委实得意。
其实也是天下虽大,她却不知能往何方。此地偏僻,人迹罕至,倒叫她安心不少。方大可自然不会多问,众小儿虽然淘气顽皮,大概因缺少个姐姐,也非常懂得讨好她,每日里团团跟着她,叫她连想心事的空隙都没有。
唯一可恨的就是银钱花得太快。看方大可一看到孤儿就满脸怜惜,一把抱起;然后她明知不久就会入不敷出,还是默许他带回来。两个人都不可能抛头露面,当然也无从作什么生意。明珠是要最后动用的,现在就开始变卖,也太惊人了一点。而且这也是她从将军府带出来的唯一纪念了。
最关键的,是她准备配一味解毒丸。那极乐丸的解药,她虽然没有完全研究透,但是记起慕容府有一味药能解百毒,但所需药材,所费甚巨。目前真是坐吃山空,她一想起来就觉得头大。
漏泄春光有柳条(一)
不过火烧眉毛,且顾眼下。实在不行,也只得拿去按掉。她深深呼吸一口清新的空气,对目前她这种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表示满意,终于跳下田头,对那书呆子甜甜一笑,道:“进宝今天孵出了七只小鸡。”
方大可笑起来。这女子委实可爱,养了一只公鸡,一只母鸡,一曰招财,一曰进宝。看这个架势,大有要大批圈养之意。他不忍拂意,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憨憨一笑。她对他没有剧烈赞美大为不满,哼了一声,自到旁边拔草去也。
照例待到晚霞满天,她跳起来一把拨落方大可手中农具,招呼孩子们:“走喽,回家吃饭!”
她笑吟吟领头在前面走,却看到被她称为乡邻之一的李老汉,捧了两坛看起来是自家酿的米酒,远远走了过来。
酒?自此病后,多日不沾。她大喜过望,连忙迎了上去,果然听他道:“老汉酿了些米酒,今日取出,特带给方先生和湘姑娘尝尝。”
定是她前日治好了李大婶的腰疼之功。楚楚乐颠颠接了过去,笑道:“多谢多谢!”见那酸才红着脸和李老汉答话,觉得大有进步,率先冲进厨房,喝令小儿们:“还不快帮我来做饭?”
她哪里知道李老汉正在问方大可:“方先生和湘姑娘还不成家?也好早日有个照应。到时我们大家一准来帮忙。”
方大可俊面飞红,好容易打发了热情过度的乡邻。已见得那女子手脚麻利地将一桌家常菜肴布置完毕。孩子们都找好了自己的座位,碗筷敲击之声此起彼伏。她见他回转,早给他盛出了一大碗米饭,笑道:“酸才!吃饭了。”
这口气如此熟捻,叫他心花朵朵绽放,愣愣端起碗筷,突发奇想:若当真就是此地一对平凡夫妻,可能也是人间乐事。
楚楚忙得近乎焦头烂额,总算把这堆吵闹不休的小兔崽子安顿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