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动作十分轻缓,镜中的面容也是一派沉静端丽,一切与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但是,只要仔细观察便会发现,她手中那只步摇的垂珠正抖个不停。插入髻中时,还偏了半分。一旁伺候梳头的宫女偷偷地窥视了一眼,发现悦昭容虽目不转睛地盯着镜中,但看的分明不是自己的妆容,从那表面沉静但隐含着焦色的目光里,看得出她在担心着什么。
殿门一声轻响,蓉蓝疾步走了进来。悦昭容猛一回身,竟将镜台上一只珍珠项圈刮落,只听哗啦啦一阵脆响,拇指大的月白珍珠散落一地。梳头的宫女被骇得心惊肉跳,急忙跪倒,一边磕头,一边带着哭音道:“娘娘饶命,娘娘饶命。”悦昭容并不看她,只是不耐烦道:“滚出去!”
待那宫女连滚带爬地出了殿,阖上了殿门,悦昭容忙问蓉蓝,“那边可有动静?”蓉蓝低声道:“说是天大亮才入宫。一回来,便急急进了怀玉宫,没多久就召了太医。奴婢偷偷打听了,听说是元婕妤出宫遇袭。现太医正在救治。”悦昭容心上的一块石头落了地,隐隐又觉得有些不妥,沉吟了片刻,道:“你到太医院中打听打听,有消息再来回本宫。”
丽德妃把玩着案上缠枝玛瑙盘中的蜜蜡佛手,一脸得意的笑容,向肃立一边的紫璎道:“你说的可属实?”紫璎连连点头,“奴婢打听了今日的宫门守卫,说是马车进宫甚急,因为守卫门开得慢了一点,皇上在车内还斥责了两句,说什么要是耽误了元婕妤的伤,就要他们的脑袋。奴婢还偷偷从怀玉宫门前经过,看见里面乱成了一团,太医进进出出,想来是真的了。”丽德妃将佛手重重一放,显得兴奋莫名,得意笑道:“想不到区区一句话,竟然去掉了两个对手。而且,说不定为我们申家还立了一功呢!”笑了几声后,声音忽转阴沉,“此事,咱们除了撇清关系,还得帮皇上一把吧。你去找妉良娣,就说……”声音越来越低,紫璎不住点头。
陆六福穿过御花园,匆匆向承宸宫走去。经过一带假山,忽然听得假山另一边有人低语。似乎是祥萃宫的紫璎和司服部蕤珠的声音。只听紫璎道:“你巴巴的找我来,到底要说什么?”蕤珠的声音里含着焦虑,“今日承宸宫的陆公公来司服部问话,说是那日给皇上和元婕妤赶制新衣,是否有旁人知道。我们姐妹一场,你要给我拿个主意。”紫璎道:“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你怕什么?”蕤珠道:“那日,我碰见了妉良娣身边的婵纱,一时说漏了嘴。要说起来,这事妉良娣肯定知晓。只是,听说元婕妤在宫外出了事。这种事情,我怎么敢乱说。”紫璎道:“这事非同小可,你可确定只跟婵纱一人说过?”蕤珠道:“天地良心,我的为人你还会不清楚。”二人似是呆了半晌,一时也拿不定个主意。
假山这边的陆六福心中一喜,想不到无意之中竟然得到了线索。也不惊扰那边的两人,偷偷回宫禀告英帝去了。待陆六福走远,紫璎和蕤珠从假山之后闪了出来。紫璎看着陆六福渐行渐远的身影,得意一笑,从袖中掏出个鼓鼓的平金绣官印荷包,递到蕤珠手中,道:“这是德妃娘娘赏的,只要跟了娘娘,以后少不了你的好处。接下来,你可知道该怎么做了。”蕤珠满脸堆笑,连连点头,接过荷包,四处看了一下,急忙回司服部去了。
听了陆六福的回禀,英帝和杜沅沅对看了一眼,均觉得有些奇怪,英帝道:“这事怎么和妉良娣扯上了关系,只怕她还没这个胆子。”杜沅沅沉吟道:“妉良娣虽然没那个能力,只怕跟她背后的人有关系。”“背后的人?”英帝问,“她跟谁走得近些?”陆六福回道:“奴才想来想去,妉良娣跟琼章宫里的悦昭容娘娘走得比较近。本来奴才也想不到这上,皇上不是吩咐奴才查近日的出宫备案么?奴才查到,悦昭容娘娘身边的蓉蓝在上元前一日曾出过宫,听宫门守卫讲,说是为悦昭容娘娘出宫办事。那蓉蓝在取出宫牒文时,连带着带出一只五磺联珠佩,因那玉佩串着玉管、玉磺与玛瑙珠,十分稀罕,故守卫们印象较深。奴才一问,他们立刻就想起来了。还有,奴才还听说,蓉蓝近日频频出入太医院,打听元婕妤的病情。”
杜沅沅听陆六福说了这些,心里已经清楚,此事必是悦昭容无疑了。
英帝脸色阴沉,久久不语。悦昭容派蓉蓝出宫传信,去的肯定是田御史府,而御史田恒竟然听从了悦昭容的指派,做下如此大的事端,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御史田恒一直是他与申氏抗衡有力的左膀右臂,如果贸然处置,只怕会打破朝中势力平衡。但是,田恒与悦昭容联手发难,也许不只是嫔妃间争宠或为燕贵人报复那么简单。凭着英帝对田恒的了解,这个人一贯功利心较重。当时,只所以将他抬出来,委以重任,也不过是时势所需罢了。自杜沅沅入宫后,尤其是为了皇后之事,英帝与杜氏走得颇近。精于官场的田恒不会看不出来,这一次的下手,说不定一多半是冲着杜氏来的,目的不过防止丢了自己的权势地位吧。
英帝看着坐在自己身旁的杜沅沅娟好的面庞,田恒与悦昭容这次的举动,不仅了连累了众多百姓,尤其是害他差点失去了沅沅。这些年来,自己对田恒也的确太过纵容了,既然田恒担心自己重用杜氏,不如就趁此贬了他,再提拔起杜氏,既不影响朝中局势,又给了众人一个说法。
杜沅沅看着英帝阴晴不定的面容,当然猜不到他心中的这一番曲折,眼中不由带了几分疑问的神色,英帝笑得温文,拍拍杜沅沅的手,“放心,我定会还你个公道。”
想到这,英帝沉沉道:“将悦昭容,妉良娣,还有那个蓉蓝、蕤珠、婵纱,通通给朕叫到祈阳殿去,朕要亲自问问。若一切属实,”英帝顿了一顿,手在案上重重一拍,“就别怪朕心狠了。”
悦昭容步入祈阳殿,见英帝面罩寒霜坐在御座之上,而妉良娣、自己宫中的蓉蓝与司服部的蕤珠正跪在丹陛之下,脸色微微一变。但转瞬间,又恢复了以往的庄重神色,端端正正向英帝行了个礼,道:“参见皇上。”英帝并不叫起身,只是冷着脸看着福身为礼的悦昭容。悦昭容心中无底,咬牙忍住,依旧保持着行礼的姿势。似是过了良久,终于听到英帝晤了一声,缓缓道:“起来吧。”声音寒沁沁的,让人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悦昭容慢慢起了身,抬头向英帝望去,正好英帝到眼光也向下扫来,二人的目光在空中相接。悦昭容的心蓦地一痛。威严端坐在高高的御座上的英帝,隔着重重复重重的丹陛,显得那么远,又那么陌生,宛如个虚无缥缈的影子。而那带着冷意的目光就如同穿空的箭般,从那个影子里直直向她射来,引得她的肌肤不可抑制地一阵轻颤。她忽然发现,陪伴英帝身边多年,她竟然从来都没有了解过他。他和她,就如同两只高飞的鸟儿,一直向前,却永远都飞不到一处。
恍惚间,悦昭容听见殿门口有人的微语声,似乎是来了什么人。她转过身,向后望去,一时之间,只觉得心神巨震,脑中轰然做响,眼睛死死盯着那个穿着玉色双窠云雁宫服,高高对燕髻上插着镂空翠羽簪的窈窕身影。那身影仪态万方地从殿门口缓步而来,明丽的面容上带着优雅的微笑。正是宫中流传那躺在怀玉宫中,身受重伤的杜沅沅。
杜沅沅一脸温婉的微笑,眼光掠过悦昭容的面上,含着几分了然、几分琢磨。悦昭容一愕,急忙低下头去,心狂跳了几下,隐隐有些明白,只怕那日的事已经败露。
一个温柔的声音从高高的御座上传来,那个在悦昭容看来冷然的影子以与对待她迥异的态度对杜沅沅道:“你上来,与朕同坐。”那声音宛如破冰后的春水,轻缓地漫了过来。悦昭容恍然觉得,如今的自己,就象是这殿中的一件多余的摆设。一股从未有过的疲累盖过了她整个的心。悦昭容腿一软,颓然跌在地上。
英帝冷眼看向跌坐在地的悦昭容,却沉声对蕤珠道:“你知道什么,快说!”蕤珠不敢怠慢,便按在御花园中与紫璎的对话说了一遍。英帝脸色更阴,叫道:“婵纱,蕤珠说的可是真的?”婵纱猛然听见皇上叫了自己,心中一惊,惧怕已极,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英帝有些不耐,看向妉良娣,道:“你有什么话说。”妉良娣正想着丽德妃曾说过的话,将皇上与元婕妤出宫的消息告知悦昭容,若将来有人问起,就说是从司服部蕤珠那得到的消息。想到这,便娇声道:“情况的确属实,臣妾到悦昭容娘娘宫中闲聊,无意间便将这些道听途说讲了出来,都是臣妾不好。”说毕,偷偷地溜了英帝一眼。见英帝并未注意到她,心中微微有些失望。
英帝又沉声道:“蓉蓝!”蓉蓝一惊,看向一旁的悦昭容。只见悦昭容神思恍惚,似是浑然忘了身在何处。蓉蓝一时没了依仗,也不敢隐瞒,只好将悦昭容的计划一一说了出来。
原来,悦昭容那日听了妉良娣的话后,便想出了上元之夜,在观灯人群中制造混乱,巧妙除去杜沅沅的毒计。并将以玉佩做为信物,让蓉蓝将信息传递到了田御史府。由御史田恒着手去办。也因此,酿成了上元街头灯楼坍塌的惨祸。
英帝的面色越来越暗,怒极反笑,“好,好,好一个端庄稳重的悦昭容!”语声突然转寒,暴怒道:“真是朕看错了你。为了铲除异己,竟然勾结外戚。你说,你为的是什么?”
悦昭容见英帝与杜沅沅鹣鲽情深,心早已被伤得千疮百孔,不愿再辩,任凭眼前众人如何说法,只当与自己无关,一心只想求个清静。忽然听到英帝的责问,禁不住一愣,喃喃道:“我为的是什么?我为的是什么?”忽然看见依偎在英帝身边的杜沅沅,只觉得一股怨气从胸中突然蹿出。她猛地站起,脸上哀伤莫名,直直地看着英帝,双眼含泪,幽幽道:“难道你不知道,我一直以来为的都是你。可是”,悦昭容以手指向杜沅沅,“自从她入了宫里,你的眼里、心里便只有她,我跟你那么多年,为你做了那么多事。你却一点都不眷顾。你,我,你要我情何以堪!”声音凄厉,似是含着无限委屈。停了一刻,她的语声更加激动,嘶声道:“她夺走了你,害死了我的妹妹,我要她偿命,只恨她一直是好运气,这样都能逃过。多说无益,是我做的,都是我做的,要如何处置,就请皇上下旨吧!”
英帝愣了一下,似是没想到悦昭容会如此态度,硬生生道:“按制,应赐你三尺白绫,你好自为之吧。”
杜沅沅静静听着阶下诸人的讲述,所有矛头都指向了悦昭容,她无疑就是上元灯楼之祸的始作俑者。但是,妉良娣的指证,却让她心中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妉良娣本是丽德妃和悦昭容之间摇摆不定的一棵墙头之草。既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指证悦昭容,显然是又归附了丽德妃。那么,丽德妃在这次事件中担当的角色就有些耐人寻味了,而一贯沉稳的悦昭容这一次露出如此多的马脚,连带着这次查得如此容易,搞不好,都是丽德妃的功劳。
因此,若处置了悦昭容,获益最大的就是丽德妃了。而且,对悦昭容,杜沅沅并没有痛恨,她只是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