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目光不可置信地来回逡巡,发挥速记的本领。片刻后,我撇开目光,向后退了两步,再不好奇。
“这是那番邦女子献上的厚礼,可作译的官员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面前这人有些生气。
“王上。”我深深一揖,“此图却乃厚礼也。”
“哦?”
“而且是定国安邦的利器。”
“说!”
“据上面的番文所述,略粗略大的那个学名为炮,而略细略短的那支是为枪,都是能在百米之外置人于死地的火器。”
“百米之外置人于死地?”王的语调中带着几分怀疑。
“是。”我抬起头,“炮威力无限,只一发便可损毁坚硬城墙,抑或是轰开千斤巨门。”
他的眼角眉梢藏不住浓浓兴味,他心中的兽悄然现身,此兽名为野心。
“较之重达百斤的炮,枪灵活而小巧适合于单兵使用,其威力高过箭弩数倍。”说到这,我噤了声。
“然后呢?”座上的王殷殷垂询。
我目光落下:“臣就看到这么多,臣也只配看到这么多。”军工机密,岂容文臣窥探。
少言,少语,保命。
前方飘来皮革轻卷的声响:“你,很聪明。”
“王上谬赞了。”其实我的掌心早已沁满了冷汗。
“赐坐。”
“谢王上。”我正身坐下,腿脚霎时轻软。
“爱卿可知孤为何宣你?”王执着御笔漫不经心地问道。
知,可我只能答:“臣驽钝。”
“腊月初九,烈侯庶侯妃去了。”笔走龙蛇,他并未抬眼。
我抿了口茶,润了润喉:“腊月初八。”
“嗯?”御笔停滞,射来危险的眸光。
平稳地将茶盏放在一边,我轻声道:“侯妃去的那天是腊月初八。”
我定定回视,不出所料那双厉眸中并无诧异。果然啊,在假山后听到那段对话我就起了疑。就算王上气恼三殿下不够检点也不至于迟迟不赐封号,毕竟董慧如还有个当左相的爹。若今日宣我入宫,那便说明了王上已然洞察内情。因为作为丰侍郎,我只参与了腊八送嫁,哪里会知道初九事发。
所以,这不是一次普通的召见,而是命悬一线的测谎。
我端正了坐姿,将双手置于膝上:“腊八那日臣执雁随后,忽见地染斑斑血迹,当下便立马拦车。却见庶侯妃腕间浸血,早已自决于车内。”抬眸对望,不闪不避,“而后三殿下命陪嫁丫鬟假扮新娘,这才勉强礼全。”
那双龙睛兀地虚起:“你就任由烈侯胡闹!”
虽心如擂鼓,我却面不改色:“臣以为作为礼官,当时首要的是维护王室的尊严。”新娘誓死不嫁,这是多大的羞辱啊,难道您想让我当场拆穿么?
对望了半晌,他眼中仍不改厉色:“而后你为何不报?”
我离开座位,不弯背脊,直直跪下:“臣驽钝,臣只是觉得这种话还是父子之间说比较好。”
其实这几天,您一直在等三殿下坦白吧,在您心中一个女人哪比得上儿子的诚实啊。可是,他让你失望了不是么?我的下半句掩着没说,但您也一定听明白了。
臣只是觉得这种话还是父子之间说比较好,却没想到三殿下他选择了欺骗。
“翼然。”他清了清嗓子,“翼然的毒也是他下的么?”
我轻轻颔首:“是。”对于他的知情我并不惊讶,这或许是允之有意泄露的吧。
“翼然也知道了?”这是一个父亲的音调,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九殿下并不知晓。”我撒了谎,“是三殿下以为九殿下知道才…才借此警告九殿下和下官。”
是,我指鹿为马,我歪曲事实,我诬告你谋杀亲弟。不过三殿下,这都是你该的,这次我绝不放过你。
我听到了,王的气息开始厚重了,他在生气。
“咳…咳…咳…咳……”剧烈的咳嗽声好像撕心裂肺一般,得显公公急急上步。
我垂着头,不该看的绝不窥视。
半晌,终归平静之时,只听上头微哑之声响起:“得显,拟诏。”
“是。”
“董氏殁于天重二十三年腊月初九,为烈侯凌彻然之庶妃,赐字殇,准葬王室族地。”
假山后的那两人只有一句话说对了,为了两国通婚王上必不会罪责三殿下。而由此,三殿下也必不会再算计我,因为今日与王的对话他永远不会知道。
“丰少初。”
“臣在。”
“你我之言瞬间即逝。”
“臣已经忘记了。”我从善如流地答道。
明黄色的衣袍映入眼帘,我知道他在俯视,他也知道我不敢仰视。
就这样,一个跪着,一个站着,静静地对峙。
半晌,我肚子里的一声怪叫打破了诡异的气氛。
“咕……”
不合时宜的一声真是输了我的气势,不禁心生懊恼。
“呵呵……”
我诧异抬首,却见王上指着我摇头闷笑:“哎!”
笑得我很郁闷,虽然确实很煞风景,您也不用如此欣悦吧。
“惊吓了王上,是臣不对。”
“起来吧,起来吧。”他叹了口气,“让爱卿挨饿实乃本王体恤不够啊。”
好假啊,假的我胃疼。
我硬着头皮陪起了笑:“是臣食量过大。”
“是爱卿把吃饭的钱都花在建围墙上了吧。”
我难掩讶色,他怎么什么都知道?
王神采骏发地打开窗,呼啸的北风卷的衣袂展扬,金黄的龙袍融于明媚的冬阳中,他的周身笼着一层浅浅的光晕。
“来。”他向我招了招手。
我迎风而上,垂眸但视。
楼高逾百尺,超然入浮云。
行人南北路,车马自东西。
王都,尽在脚下。
楼高风有力,翻飞的衣角不时扑闪在我的眼帘。顺着那条长臂望去,朱楼林立的东城里立着一道三丈高墙,突兀的好似锦鸡里的秃毛鹤,白鸽里的呆头鹅。
好,很好,果然够特别,够丢脸。
“要是孤没记错,卿的西边住的可是定侯啊。”
我瞬间敛起了心神,轻声道:“是。”
“筑高墙,把人防。”王念念有词着,“爱卿防的是谁呢?”
我抬起头,平静地对着那双反射出金光的厉眼,面不改色地诓道:“防小人。”
“哦?”他浓眉挑起,显出几分兴味。
“众口铄金,积非成是,臣怕啊。”光是今日假山后的以讹传讹,就足够让我身败名裂、身首异处了。
“皆为非么?”
王果然都听说了,我只觉头皮发麻,咬牙反问:“岂有一句为是?”见缝插针,见空就钻,您要承认自己威逼大臣“卖肉”?
他眉间一挑:“是啊,市井之言不足信。只是……”龙睛陡沉,“孤不是让你多费点心么,怎么定侯和老七兜在一块儿?”
“是臣失职,是臣短了眼界,为了自身清誉枉顾了王命。”我边说边屈膝,“臣罪该万死,请王上降罪。”
“好了,好了。”明黄的袖子摇了摇,头顶传来轻笑,“越像官骨头就越软了,孤真有点怀念会盟时的那个倔少年啊。”
就像那树枝,硬硬的不弯只会让人越发地想弄断。柳韧不易折,还是软一点好。卑躬屈膝算什么,保命才最重要。
我讨好似的指着城东的官宅正为大老爷一一介绍,忽地目光黏着在那道怪异的围墙后,允之的宅子怎么塌了一角?
“爱卿?”
耳边传来低唤,我慌忙转身,指向另一边,不管怎的,还是先帮允之掩住,不让这位太早注意的好。
“王上请看,南街上的那座便是何御史的宅邸,何大人家灰瓦青砖,没有一样豪奢物什,不愧是为人称道的何一两。”
“何一两?”
看着王上兴致满满的神情,我暗幸:“是,上个月上官大人嫁女众人凑起份子钱,轮着何大人时,他老人家只拿出了一两纹银。有好心人提醒这钱少了点,何大人当下板脸,说是一两银子足够一家军户过上数月,上官司马嫁的是女儿又不是金佛。”
王脸上的笑意渐渐敛起,他目不转睛地视下,沉沉问道:“其他人都给了多少?”
“臣只知道臣花了大半月俸购得的送子观音,上官大人是看、都不看一眼呢。”我假装委屈地叹了口气,“天知道臣为了置这份礼连吃了半个月的酸萝卜。”
上官密,你千不该恃女骄纵、得势猖狂,万不该贪得无厌、找起我哥哥的麻烦,别忘了头顶还有片青天,御座上还有一个王。
“嗯。”他沉吟片刻,指着城东最雅致玲珑的一座楼阁问道,“那是谁家的?”
正中下怀,我按捺中心头的兴奋,笑言曰:“是前工部尚书、今户部尚书年大人家的,年大人啊也有个外号。”
“哦?”
“叫年神通。”
“神通?”那双眸子危险地虚起。
“是。”我迎风淡笑,缓缓道来,“年大人喜好园林,那座楼阁名为观湖楼。”伸手一指,“您瞧,那前面不是有片水么。”
偷窥一眼王的表情,我开始下杀招。
“那湖岸上零星散布着玲珑有致的梦湖湖石,此去梦湖近千里,年大人却能找到几十块重过百斤的湖石相点缀,人人都说年大人能隔地移山,有通天的本事呢。”
“啪!”窗棱上一声重击,惊得我腿脚一软、霎时跪地。
“得显!”这一声是切齿低吼。
“奴才在。”
“宣洛太卿入宫。”这一声是沉沉下令。
“是。”
“领着丰侍郎出去吧。”这一声是不耐催离。
“臣,告退。”不用赶,我这个人很识相,真的很识相。
天高远兮云渺渺,水潋滟兮影摇摇。
疾风凛冽兮珑石如削,岁久冬深兮凋松衰草。
“丰大人。”内侍长站在楼梯间,定定回望,“敢问大人是说了什么话让王上如此恼怒。”
“下官只是闲扯了几句,也不知怎麽就…哎!”我拢眉叹息,“得公公,你说王上会不会、会不会……”
“请大人放心,王上从不迁怒。”他转过身,步伐平稳而无声,“只要大人真心实意地为王上办差,王上是不会无罪相罚的。”
“多谢公公指点。”
“还有。”他顿了顿,回头看了我一眼,神情很诡异,竟让我在刹那间产生了心虚。
“虽说男女之欲乃人之大伦,可大人还是收敛点好。”
“哎?”
“奴才看大人年轻,忍不住提醒一句。但凡碰到这种事,朝里的大臣们都会戴个假领子遮掩。若是让监察院的言官们看到,明儿王上的御案上就会多出弹劾侍郎大人的本子了。”
“哈……”
……
明白了,我终于想明白了!
怪不得允之最后一口吐得是鲜血,怪不得六幺说同情“蚊子”,怪不得修远很在意我脖子上的这个“包”。
原来、如此啊!
我握紧拳,咯咯的骨响回荡在窄小的轿内。
“大人,你还好吧。”轿外传来一声轻问。
“哼哼,好,好的不得了。”
“……”
我打开包着精致小点心的手绢,某人受伤打不得,只能以吃泄愤。
“大人,告诉你个好消息。”阿律的声音带着点讨好的意味。
“嗯?”宫里的糕点真好吃,刚才我跟得显公公客气个什么劲啊,就应该毫不客气地拿走那个食盒的,扼腕啊。
“咱家有肉吃了,不对,是以后都有肉吃了。”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