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王上的话,夫人和世子正在殿外等着觐见新王与新后。”
内侍长推开西边的窗,浓荫散漫的远处隐现一大一小两道身影。
她握紧腰间的软剑,指间尽是冰凉。
重伤后她就不再佩剑,不是害怕了杀戮,只因在那人身边她全无用武之地。而如今,她即便救得了嫂嫂和彦儿,可宫里还有张弥,宫外还有一对刚刚出生的侄儿侄女啊。
眼见她不甘地垂手,凌准缓缓扬起唇角:“孤早就说过,是你的终究逃不过,这就是命啊。”
命么,谁的命?
她咬着牙,紧紧、紧紧地,紧到牙床里渗出血丝,口腔里满是甜腥味。
“不论是韩月下还是丰少初,你都注定是这万仞青空的女主人。”凌准兀地拔高嗓门,微颤的语音一深一浅,在御极殿里久久回荡。
“我已经嫁人了。”她语调虽轻,却无比坚定。
“韩家嫡女能嫁的只有一人,孤的继位者、皇朝的第一帝。”
“不。”
“少初,你是聪明人,你该明白留给你的路只有一条。”
“不。”
“你们兄妹俩汲汲营营为的是什么?”
耳边响着这句话,她抬眸望去。凌准陷在床褥里孱弱的犹如朽木,只有那双龙睛还有生气,且亮的出奇。
“韩柏青将军战死菰蒲崖,夫妇二人连尸首都未能留下。你兄妹二人不过是想寻回父母遗骸,手刃仇人以震将军之名罢了。”
一句话割得她心成千瓣,一瓣又一瓣缓缓地飘落在泪水积成的苦泉里。
“要是孤没猜错,你们是想在菰蒲崖设祠堂,让已成孤魂野鬼的父母也有处屋檐可避雨,有炉香火可往生。”
夏阳如酒,滑落心头万丈痛伤。
若她没下过地府黄泉,尚可以神鬼之说乃妄谈来安慰自己。可她见过,经历过,怎能让双亲做那野鬼,永世困在菰蒲崖底?
“放眼天下,能助你兄妹一成心愿者几何?眠州侯么?”凌准轻笑,“如今荆翼连手攻眠,眠州侯自顾尚且不暇,更别提与雍王挥戈相向了。”
什么兄弟盟约全是狗屁!
她上前两步,咄咄逼视:“我哥哥……”
“邻国纷争北疆不稳,又当新主登基册封新后之时。身为上将军,韩月杀更应戍守边陲、为君分忧。”
眠州若大败,哥哥不可相救。若大胜,允之又岂容修远独霸西北?到头来,不论伤的是修远,还是哥哥,最终疼的都是她啊。
“少初,你可知道自己的命格是天下主母?”
她充耳不闻,兀自在绝境中摸索着出路。
“这个主母不仅是天下要,我凌氏要,你们韩家更要啊。”
眉梢微动,她慢慢抬起头。
“你可曾想过,你兄妹二人恢复真名后月杀的处境?”
她一脸茫然。
“即便过去了十年,前幽遗民对韩柏青将军仍是念念不忘,叛乱者多打着你父亲的名号。”
脑中闪过庆州的义军,她不由皱眉。
“愚民多莽,若他们知道韩将军子嗣未断,且为名闻天下的神箭月杀,到时又会如何?”
自然是麻烦不断,即便哥哥他身子正,可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到头来影子不斜也斜。若哥哥有心天下也就罢了,可他生性耿直,是为良将而非主命。
“一经正身,月杀在朝中的地位就颇为微妙,进退只一线,生死旦夕间。若后宫有一个韩姓王后,若这个王后恰为君王倾心的女子,那一切又当别论。”凌准一针见血地指出,“因此,相较于天下,韩氏更需要这个主母,不是么?”
紧抿双唇,她不看着地上的影子。
是……
她深吸一口气,却发现怎么也说不出下半句。毕竟事关兄长,她怎能无情地道出那几个字:是又怎样?
怎样?怎样……
只会让她心痛难忍,如同炼狱。
离离结花的窗下,暗影浸着秀颜,她望着浓荫下那对相拥而坐的母子,轻轻启唇:“王不怕?”
“嗯?”
“不怕最终天下归韩姓么?”她偏过脸,双眸似月清寒。
“若不知韩月下就是丰少初,孤还不会怕。只不过孤知道,翼然他绝不会放手。”夏阳浅浅地流,径直流入他的眼中,“但如同孤一样,翼然也犯了君王大忌,有了一个太过在乎的人。”像是盛不住如此多的暖意,凌准慢慢合上眼睛,“对于上位者而言,爱等于错。不光是对自己,更是对那个在乎的人。”
忽地,秋净娴敲起木鱼,一声声,不知想要敲进谁的心里。
“孤的在乎害死了翼然的亲娘,可你和她不同。少初,你太过聪明,如今翼然尚能将你掌控。但再过几年,情况就不好说了。”
“王上若想泉下眠好,就请放我走吧。”她抚着销魂,一字一句溢出双唇,“不然,莫说这青庭,就算是浩浩神鲲也不得安宁。”
“走?走去哪儿?其实光凭你与眠州侯的关系,孤就容不下你。若不是翼然对你情根深种,丰少初、韩月下早就是芳魂一缕了。”他面色融融,道的平静,“留下你,就当是孤对翼然的补偿吧。”
急于抓住一个女人的心情他再清楚不过,手段无非一条,让她怀上自己的子嗣。可在这一点上,他却不能让小九得偿所愿。因为他先为君王,而后才是父。就算他再疼儿子,也不能拿江山做赌注。若韩月下诞下储君,只要小九有个万一,凌姓的天下就落入外姓之手了。
今后的韩家或许就是过去的秋氏,他微掀眼帘,睇向看似恭顺的秋净娴。当年要不是他有先见之明,下密药断了这女人生育的机会,她又怎会收养媵妇之子。这些年她与小七看似母慈子孝,可毕竟不是亲生,之间嫌隙必是不少。不然,小七也不会败得这么轻易,这么不堪一击。
为君二十四载,他已习惯掌控,任何一个万一他都不会放过。小九狠不下心的,就让他这个当爹的代劳吧。
思及此,他出声唤道:“得显。”
眈了内侍长手中的瓷碗一眼,月下举目含疑。
“喝下它,你就可以将夫人和世子领回去。”
锐利的老目始终凝着,与之对视许久,她转眸看向窗外。风轻轻地吹,吹皱了丰茂的浓荫。连绵起伏的绿浪下,女子的背影略显疲惫,孩子的表情则有些莫名。十年前她也是如此吧,懵懵懂懂地走进了所谓的命运。
缓缓地,她看向那只瓷碗。半透明的碗沿衬着酒色汤药,在灿阳下反射出粼粼微光。
“如何才是对韩家最好,少初,你该明白的。”
是啊,她明白,该死的明白。
可,她呢,修远呢,难道命运从未给她与他留有余地?
白皙的手抬起又放下,纤细的五指伸开又蜷起。
不服,她不服啊!
“韩月下。”王再次催促。
是了,韩、月、下!
如醍醐灌顶,她茅塞顿开。
既然韩家需要一个王后,那她就将月下之名留给韩家。而她今后只是一个人的卿卿,倾尽余生只愿做他无名无姓的妻。
思绪至此,月下接过那碗汤药仰头便饮。抹净嘴角的汤汁,她沉眸看向凌准。床上的人微微颔首,得显冲窗外比了个手势。就见两名宫侍从浓荫后现身,恭恭敬敬地向秦淡浓礼了礼,小声说了些什么。淡浓微皱柳眉,偏首向这边望来。
隐去眉间的愁思,她莞尔一笑,向着嫂嫂轻轻招手。
“孤会派人将他们送回去。”
“不。”嘴角依旧扬着,她暖意融融地看着树下的小侄,“我同他们一块儿回去。”回过身,她眼中覆满寒冰,对他已明显不信。
“得显,送韩小姐出宫。”
看着那道徐徐步远的女子,凌准不禁轻笑。
该做的他都做了,接下来就看你的了,小九。
面露安详,他心满意足地垂下眼皮,缓缓、缓缓地……
突地,耳边笑声刺耳。他暴睁双目,只见秋净娴面露癫狂,宣泄着过度兴奋的情绪。
“凌准啊凌准!”她猛拍床缘,指着面色不豫的君王尖声道,“你真可悲呐!”
“住口。”凌准咬牙低叱。
“哈哈哈哈”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抹了抹眼角笑出的泪,她居高临下地睨视,“若凌翼然知道他最心爱的女人将死于你手,他还会如何?又会对你如何呢?嗯?”
轻轻的问句回荡在殿中,跨起的脚步复有收回,月下滞在门边,青黛色的罗裙随风微漾。
“你胡扯什么!”压抑着怒火,凌准不住闷咳。
“胡扯?”秋净娴转眸看向月下,“刚才她喝下的是芜子汤吧。”
芜子汤……
满目错愕,韩月下转身回望。
怎会是这个?
“苦着脸做什么?”秋净娴冲她微微摇首,“放心,芜子汤对你而言已无原本药效。”
凌准脸色骤变。
“可是呢。”
一声转折让月下略微松弛的神经又重新绷紧。
“芜子汤对你而言却是另一种药引啊。”秋净娴笑得温煦。
药引?
月下正疑惑着,额间不期然的抽痛,犹如一粒种子想要破土而出。她紧皱双眉,只觉前额似要炸裂。
秋净娴含笑看着露出异色的她,向凌准施施一礼:“方才臣妾应了王上,要将尹贵妃的事详细禀报。”
骤然拉回视线,凌准锐利的目光似要将她凌迟:“说。”
“是。”秋净娴微微一福,尽显雍容做派,“王还记得么,尹贵妃难产那夜。”
心跳猛然加快,慌乱的情绪重新拢聚,就算是回忆,他也还会心惊。
那夜,他失去了一个女儿,一个由他和暖儿共同孕育的女儿啊。
“鸠死尹贵妃腹中孩儿的毒药确实掺在德妃送来的莲子羹里。”
一经查实,德妃就被他赐死。他甚至还将对德妃的恨意转移到大王子身上,正是他的冷漠与纵容让王后和华妃敢肆意妄为,将他那个胆小的长子活活吓死。
如今想来,他不该啊,不该迁怒到孩子身上。
“可是,下药的人却不是德妃。”
是……
花白的胡须微微颤抖,凌准瞪着笑纹漾深的秋净娴,脸上泛出青色。
“不错,正是臣妾。”
“咳!咳……咳……”他剧烈地咳着,咳到血气上头。
“臣妾下的毒名叫昙花一现。”
昙花一现?月下颔首,似曾相闻。
“本宫原想,尹贵妃腹中的孩子本就不康健,此毒入口必致滑胎。到时一尸两命,王上会怎样痛心啊。”
“贱人!”凌准目眦尽裂地瞪着她,面容如恶鬼一般。
“只可惜本宫没能如愿。”秋净娴叹了叹,既而扬眉,“不过幸好还能补救,昙花一现传说为上古神兽凤凰一族的秘药,初中此毒者并无异样,只是额面偶有抽痛。”
额面的锐痛愈发加剧,月下扶着殿门,不觉眉心已聚
“要催动药力引发这不解奇毒还需要一道药引。”
药引?月下抚额急思,难道是!她瞠目而视。
“不错。”秋净娴格外慈爱地看着她,“就是刚刚你喝下的芜子汤啊。”
清脆一声,瓷碗落地。得显垂着双手,不可置信地看着,看着那个像被抽干生命的主子。
命运何其残忍,这样的真相,王能承受么?
“不。”面容槁枯,凌准喃喃。
“不?”秋净娴狞笑着,一步一步走向床榻,“赐给尹春暖芜子汤的除了你还有谁?”
他只是不愿暖儿再受生育之苦,他爱她,那么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