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扬起剑,一挥,坚定利落,斩断那只白玉般却附在他手臂里的手,指甲应声而落,他的右手早已血肉模糊。他苦笑道,“要不是被你捉住我的右手,你又怎会放心伸出鬼手,席月,你困住我的同时,我也困住了你。”
席月?
不就是越阳楼里遇到的“东方不败”么,我狠狠一愣神,想起风吹起帘子时的那份怪异,女子怎么会长了如此大的足呢,还有,大家闺秀怎会轻易收陌生男子的花?我暗骂自己粗心,湿了的衣衫已分不清是紧张出的汗水还是池水起的波浪。
“左手……左……”车内人发出最后的字句后,没了言语,似乎断气了。
疾解了困住的手,返身,轻道,“我的右手是用来穿衣睡觉摘花送女子的,而我的左手,才是用来杀人的。”他对我微笑,一步一路血地走过来,那笑容比山中清涧还要清澈,还要惊心动魄。
他折了经过的梨花枝,有些失血苍白的唇,单薄如刀削。疾站在我面前,只字未说,血迹斑斑的紫衫,他抬手,梨花素瓣染上了鲜红,牵起我的掌,柔柔地放入我的指间。
那双眼,黑白分明。
我心中一阵撼动。
接着,疾就毫无预兆地昏死过去……
我连忙跑上去接住他,想要努力支撑起疾的身体,可是奈何他那么大个人着实令我没法子拖他出池塘,疾的衣衫已然残破,鲜血开出一朵形状散漫的花朵,衬着红莲,像要有水底妖精浮上水面将他吞噬。
一咬牙,我环视马车前还在瑟瑟发抖的赶车人和名唤荷奴的小婢,提起“怨天”,看起来挺轻飘飘的长剑,要稳稳握在手还真费劲。
“你们两个,帮我把他扶进车里……”我凭着武器多了一些底气,有些威吓性地要求他们两个把疾送上车,送到医馆治疗是当务之急。
小婢终于反应了过来,疯一样朝车上扑去,嘴里呼喊着,“小姐……小姐……”
“不想死就赶快把他扶上车,而且,她大概不是你家小姐,应是早被人杀了,冒充你家小姐容貌。”我蹲下身拍拍她的一耸一耸的肩膀,不晓得该怎么劝慰。
我倾身去探,斜斜倚在车窗角的白衣女子早已没了气息,双眼瞪直,喉间伤口还有红渍在不断涌出来,壮着胆子摸索鬼手“小姐”的下巴,皮肤触感是极滑腻的,大概是匆忙易的容,接口处有些凹凸。
我伸手一揭,果然是张精致的人皮面具,我捏着一点抛给还在呜咽抽泣的荷奴瞧。她先是一惊,索性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高分贝的哭声使我头更隐隐作痛,我拍拍她喘不过劲的背,拧眉道,“帮我去扶他吧。”可不想疾就此与世长辞了。她朝我看看,挂着泪水点头。
合三人之力,终于将疾抱上了马车。临行前,我在死去的席月身上搜了下,掏出形状各异的青花瓷瓶,没有解药,伤药也是好的。三步并作两步坐上马车,我见他越来越苍白的肌肤和混着黑色的血液,心中生出担忧。急急跑去城里去,一来可以医治伤口,二来可以避开一些追捕,毕竟在热闹地方,或许那些个心怀企图的人还不敢那样招摇。
疾的头靠着我的腿,随马车颠簸银色面具无力地闪耀微微的光泽,夜色浓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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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即下车当口,驱走了荷奴和赶车人,总归是陌生人,怕他们掉转头去找了别人,反害了自己,疾又伤重不醒的模样,我着实对他们难以不有防备之心。扶着疾下了马车,压得我腿支持不住的颤抖,惟恐他的装束遮掩面容,反会招人怀疑,轻轻捉了这银制的面具……
晚风飘飘,眸里的月色明如昼。
我先是一怔,接着听到了心沉重缓慢地鼓动,闭上眼睛的疾没有了平时那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觉,面容如宝石般璀璨,渊黑稠密的睫毛,偷偷掩起他黑白分明的秀瞳。我抚上他的脸,用仅仅自己能够听到的声音,轻道,“单蓦,果然是你呵……”
来不及再细想些什么,身侧抓了把泥,胡乱涂抹在他的脸上,绝色男子的颜就这样暂时被我一手抹去。不是为了报复什么,只为了能够躲过莫名的追杀,或者说,对我的“捕猎”。
我亦步亦趋,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客栈,信口胡编什么远道而来,寻亲未果,遇到歹人,哥哥病重等等。耷拉着脑袋的疾,衣衫褴褛加上苍白又被我“加工”过的样子,还真像是刚被山贼劫持了一遭。
托小二去请了大夫,他们到也不辨话中真假,掂了掂银子,满意地笑笑,依言赶紧跑出去为我请来了医者。
“大夫,他怎样了?”我催着搭脉沉吟不语的大夫赶紧说句话啊,就一个劲地点头算怎么回事儿啊?
这位大夫极有医腔,抚着长长的髯须,任凭我一催再催,才慢腾腾地开始说,“依老夫之见,此人深重剧毒,又加上一路舟车颠簸,恐怕命不久矣……”
不轻不重的话语把我击得几乎站不住身子,眼前邋遢狼狈不堪的疾,曾是以花为魂,以月为精的清冷绝色人物,却落得今日如此下场。
仍记得猎场树丛后初见他那一眼的风华,如一影孤鸿、几缕飞絮、灼灼流星般的刹那惊艳,竟快要灰飞湮灭。
眼内有些酸涩,有如一场蓄势待发的春雨,泪水,在眼中忍了又忍,转了又转,还是径自逼了回去,心却还是有些愧疚和不忍。
若不是我多生枝节,要不是我一意孤行,疾那时的欲言又止可是感觉到了即将来临的危机了。我伏在床沿,有些伤心地低声诉说,想呼唤他醒转,可话一到嘴边竟变了味,“你不能不理我啊,如果你都不理我,我就真成狗不理了……”
这时,有双手不识相地轻拍我的肩膀,肆意影响我酝酿已久伤心不已的情绪,直到老头子咳嗽数声,沉沉地说完后,我才反应过来,他说,“虽是没救了,可老夫一向妙手回春,姑娘若能让他按此方服药,不多日,便可以痊愈了……”
我恼怒地瞪眼前的大夫。这人,怎么说话大喘气呢?
我抹了把将要掉下来的泪水,随手被子上一蹭,迅速而热切地捉住身后大夫的枯手,“真的么?几日?”
“三日。”
“那你给我些能让人昏睡的药,可好?”我贼贼地暗暗盘算着,时不时发出奸笑两声。老中医大概也不好意思刚才让我白流那么多泪,哆哆嗦嗦答应了,调头去开方子。
照顾了他三日,果真如大夫所言,渐渐好转起来,伤口血水用湿布擦拭后不再是满满一盆黑色,恢复了正常血色,呼吸也平稳起来,不再骤高骤低的考验我的心脏。
第一日的半夜里,夜风吹开了窗,靠在藤塌上浅眠的我忽然惊醒,反射性蹑手蹑脚地去关窗,怕冷风进来,疾着了凉,病上加病。再回转身来时候,我听到床铺上的疾低低说着话,像是梦呓,他说,“如果有来生,我不愿再生在帝王家……我不愿……”他喃喃着,重复重复着,声音低微,几不可闻,我却清晰地听在耳中。
我不知道他话中所包含的意义,却能感受到其中的哀戚,痴傻的单蓦,清冷的疾,只身探花的采花贼,他,到底是怎样的人,会有怎么样的故事?
我端详那被我拭干净的面容,头发随意散开,奇异的发梢带些紫,毫无修饰的清淡之气,叫人无法挪开视线。
想了想,回到藤塌,枕着月光,一夜无事。
见疾七七八八好的差不多,我就把大夫当时调出的昏迷效力不是极强的药同治伤药一同煎煮了,随即一手托着疾的头,一手端着药碗,将汤药慢慢灌入他的口中。
突然,他咳了两声,竟然有转醒的趋势。
我心中警铃大作,这还得了,接着又猛灌了他几口,疾才慢慢地放弃了挣扎。
末了,我药碗一丢,得意地拍拍手。
我手脚并用地剥去他淡紫的上衣,顺便把疾包袱里的银子什么的都放在自己的小包裹里,满意地拍拍饱实的荷包,挥舞了下小手,飞个飞吻给还躺在那赤裸着上身动也不动的人儿,回身取了“怨天”宝剑。
哎,我好人做到底,一同帮他消受了吧,想毕,捂嘴偷笑。
“我赢你了,婚约失效”。
我潇洒地扔下这八张大纸写的“字条”,逃之夭夭了……
刚出了客栈没多久,前头吵吵嚷嚷,别样的热闹,大有惹得全城万人空巷,只为竞相争看些什么稀罕事情的意思。
正当要上前去凑个热闹,只听身后有熟识的声音想起,震得我一时无法动弹,他说,“颜儿……”
我愣了许久,默默转身,眼见来人眼尾处幽蓝深邃的蝴蝶翩然起舞,神清骨秀。
我望着,又惊又喜,不敢置信地捂住嘴,他慢慢荡起一抹笑容,如春风和煦,滋养了我长期不安的心田,我终于唤出声来,“柳,柳……”
终于,一季春絮换旧桃,再见故人面。
第34章 三子暗斗
柳还是玩世不恭地轻笑,带了些温柔,轻轻揉着我的头发,叹了一声,眼若能望穿秋水,润了万物。手抬起,再落下,眼幽幽一黯,他说,“颜儿,我终于找到你了……”分明的,让人望到几许激动的波纹。
我以为他总归会来个重逢的喜悦拥抱,居然临时撤消了,纳闷地看向柳,依然细腻温软,却似乎与以前哪里不同了,若让我说出个所以然来,恐怕还真有些困难。
我噘嘴,纳闷地仔仔细细地上下观察柳,好像没被人穿了啊,为何觉得与从前起了变化。
天哪!我瞪着他眼下唯妙唯肖的冰蓝蝴蝶“啊”了声,随即鬼祟地捂住自己的嘴,抖动着手指戳向柳豆腐乳一样细致的皮肤,直指“蝴蝶”,一系列连续动作地抓住他的胳膊,像蛮牛样往旁边角落跑。
柳居然顶个类似通缉犯的标志到处晃,连个容都不易,这孩子怎么那么不小心,我心里暗暗嘀咕。
我扯着柳缩到冷清的小巷子里,站定,他也不挣扎,任我拖着跑,什么也不问,嘴角纹路轻扬,带着一缕永不褪色的淡笑,神情洒脱如一缕微风。
“你怎么把水行蝴蝶给露出来了?你知不知道这样会招惹杀身之祸的?你知不知道外面坏人很多啊?”我气喘吁吁地责问他,拧起眉,佯装生气地推了推柳的胸口。
下一刻,手腕受力,被轻轻一牵,就带入了柳温暖的怀抱。他的下巴抵住我的头顶,依赖般柔柔靠着,不重不浅,低低地问,“你是在担心我么?”
我微微挣扎了两下,有些不自在,而柳却是更紧地环住不放,一点不若从前退让的姿态,“下雨了,别淋到。”
我闻言,探出头望了望阴霾的天,果然,这一夕气候多变,忽然起风下大白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