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长扬一时拿不准邵公公到底是个什么态度。你说背后是坏事吧,他这态度全然不似打落水狗的态度,你说是喜事呢,他又在这阴阳怪气的。蒋长扬默默想了想,便猜邵公公其实也不知道是什么事,心里头不爽快,故意高深莫测。
忽听邵公公道:“咱家恭喜将军呀,新夫人如玉,贤淑能干,又有胡姬如花,笑语温存,尽享齐人之福。”
这胡姬,指的自然是还在悠园里住着的玛雅儿,怎会突然扯到了她?蒋长扬只敷衍道:“哪里,哪里。”
邵公公见他的马儿要往宫城方向去,猛地策马一挡,笑道:“您错了方向,蒋将军。”
邬三脸色微变,深夜急召,不是去宫城,这是要去哪里?当下手就悄悄放在了腰间。蒋长扬扫了他一眼,镇定地道:“既然不是去宫中,那么肯定是去芙蓉园了?”芙蓉园到宫城之间修有夹道,皇帝经常会在处理完公事之后悄悄骑马到芙蓉园消遣。这个时候突然想起他来,必然是在芙蓉园。
邵公公这回是真笑了:“蒋将军果然机敏沉着。”
机敏沉着四个字是皇帝给蒋长扬的评价,蒋长扬听邵公公突然将这话提起,越发放下心来。三转两转,到了芙蓉园门口,邵公公将腰牌取出一晃,守卫将火把在蒋长扬的脸上照了一照,退了开去。
二人默不作声穿过一片柳林,又踏着蛙声从一个满是荷叶的池子里穿过,行至一座灯火通明的小楼前停下,蒋长扬将腰间的佩刀取下,递给门口的小内侍,静静等候召见。他等了约有两盏茶的功夫,里头才来人宣他入内。
小楼里原本灯火通明,然而帷幕壮了一层又一层,待行至最深处,灯火看上去已然有些幽暗了。皇帝坐在龙案之后,灯影里鼻子两旁的法令纹显得更加深刻,眼皮耷拉着,看似很没精神。他漠然看着蒋长扬稳步入内,三拜九叩,起身站定,方淡淡地道:“你这个月过得如何?”
蒋长扬沉默片神,道:“臣惶恐。”
“嗤……”皇帝发出一声带着嘲讽的笑,“你惶恐?娇妻美妾,呼朋唤友,闲来做生意,又替岳家管些妇人所操心的琐事,你悠闲自在得很。方伯辉如此悉心调教你,就是让你做这些事的?”
蒋长扬垂了眼道:“回圣上的话,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臣正是学着如何管好家。”
“这一点,你比蒋重强。”良久,皇帝方道:“丰乐坊里那个孩子你瞧着怎么样?”
蒋长扬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提起景王的私生子来,仍然谨慎地道:“臣不曾见过,听臣妻说,很可爱,胃口也好。”
“胃口好?”皇帝低声嘀咕了一句什么,又是沉默。
许久后,皇帝站起身来,邵公公忙上前扶了他慢吞吞地从龙案后走出来,蒋长扬这才发现这近一个月里,皇帝瘦了。
皇帝在窗前站定,摆手示意邵公公下去。邵公公毫不犹豫地飞快走了出去。屋里只剩下皇帝和蒋长扬二人。
蒋长扬虽然垂着眼,却知道皇帝一直在看他,他觉得很热,这件袍子的领口稍微紧了一点,回去后要和杜丹说,让她改一改才好。外头一阵风响,沙沙声由小变大,接着闷雷的声音由远及近,一股下雨时特有的泥腥味夹杂着清新味从窗缝里钻了进来,终于下雨了。
冷不丁的,皇帝突然道:“你知道昙花楼的事情?”
蒋长扬犹豫片刻,决定说实话:“知道一点,不确切。”
“你知道些什么?说来听听?”皇帝好似非常感兴趣。
蒋长扬摸了摸头,很为难:“只知道圣上每年上元必然去昙花楼挂荷花灯纪念一位故人,其余都不知晓。”
“……故人……”皇帝叹息了一声,“你怎么看你父亲蒋重这个人的?”
蒋长扬道:“子不言父过。”
“子不言父过?”皇帝笑起来,“你这话说得真奸猾。什么都说了,却又什么都没说。
你和他,真的就走到这个地步了?”
蒋长扬没有吭声,不清楚状况以前,说什么都可能是错。
“又做起了闷嘴葫芦,遇到不想回答不好回答的话就装憨,这一点你和蒋重很像。朕经常一看你,就不由得想起他来,特别是年轻时候的他。那时朕曾经以为他是和你一样忠诚可靠的,你忠诚可靠么?蒋大郎?”皇帝的语气听着似是调侃,态度也似很亲切,说的话却不好听。这给蒋长扬一种错觉,仿佛皇帝看到他就会心情很不好,就会怀疑他。
他忠诚可靠么?蒋长扬沉默片刻,沉声道:“回禀圣上,人有七情六欲,会害怕,会绝望,会贪婪,会懦弱,也会为了梦想不顾一切。若您问臣想不想要您青眼有加,喜不喜欢名利,臣是喜欢的,建功立业,名扬天下,大丈夫都爱:但您若是问臣会不会因为这些就抛了做人的原则,出卖良心和亲朋至友,臣不会,也不屑。”
皇帝冷森森地冒了一句出来:“你娶商女为妻,是真的爱她,还是以退为进?想扮忠义守信憨实?”
蒋长扬坦然一笑.目光清明:“她与母亲正是臣的软肋。您说臣娇妻美妾,其实臣只会有一个娇妻,美妾是不会有的。那胡姬,只是一个承诺。”
皇帝侧头看向他,略显浑浊的眼睛里情绪莫名:“当初我把我的软肋交给蒋大将军守着,他却眼睁睁地看着她惨死在他面前,因为他和你说的一样,他害怕了,他把朕给卖了!过后,不管他做了什么,朕都记着那件事。”留了几十年,每次见着蒋重都能提醒他,什么人都不可信。
皇帝的情绪有点激动,冷汗从蒋长扬的背心里浸出来,他往后退了一步,抬眼看着皇帝:“如今臣的一切都握在圣上手里,他的也是。”
皇帝摆摆手:“你们都猜朕虽然容了他,其实心里一直恨他,罚他也是为了记恨那件事吧?朕,不是那样的人。否则有十个蒋重都死十回了。”
你老人家说不是,自然就不是。钝刀子割肉,割了几十年,其实还是你老人家狠。蒋长扬腹诽了一句,表情惊讶惭愧,是个人都能看得出他心思被皇帝看穿之后的羞愧和惶恐。
皇帝很满意他这反应,口气却越发轻描淡写:“看,你果然是这样以为的。”他铿锵有力地道:“你们都错了,有什么,能比得上这江山社稷,万里河山?”
这个蒋长扬相信。
皇帝只要一个态度:“其实你还是和蒋重不同,最少你不愿意做的事情你敢让朕知道。”他抬起下巴:“不就是不想做内卫么,好,朕成全你。过些日子,你就去兵部吧。”
蒋长扬深呼吸,直直跪下:“谢主隆恩。”
皇帝回头看着他:“在这之前,你先做一件事。”他从袖中滑出一块玉佩来:“这是今日闵王与朕的,道是从一个扬州商人手里重金购买得来,你去查查,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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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3章 宣召(三)
蒋长扬从小楼里出来时,雨已经变成了瓢泼大雨。邵公公提了件油衣,撑着把伞,无声无息地从阴影里走出来,将油衣递与蒋长扬,笑道:“咱家送将军出去。”
蒋长扬假意推辞了几句,却也没有太坚持。风雨很大,纵是有雨伞油衣,二人也很快就感受到湿意正从靴子肩头头顶往身上一寸一寸地浸进去。
邵公公便道:“蒋将军,这个时候赶回去也是全身湿透了,不如去咱家那间小屋子里坐着烤烤衣物,喝杯热茶汤?咱家那里有御赐的蒙顶石花茶。”
“内侍监不用侍奉圣上?”蒋长扬停住脚步,看向邵公公。邵公公奸得似鬼,自不会无缘无故地出现,突然要送他,不过是要替皇帝说一些皇帝不方便亲自说出口的话而已。
“圣上今晚放老奴的假。”雨夜里,邵公公的白胖脸蛋印着灯笼的光,惨白中带点青,一双眼睛却亮得犹如两簇鬼火。
蒋长扬便不再言语,跟着邵公公一起穿过那荷塘。雨有些大,池塘里的水已经漫上水里的石墩子,邵公公一个不注意,一脚踏空,险些跌落。蒋长扬眼疾手快.一把提住他的胳膊.将他轻轻放在石墩子上,然后接过他手里的灯笼,一手夹了他的胳膊低声道:“我来吧。”
邵公公顺从地将手里的灯笼递与蒋长扬,笑道:“将军这臂力少说也有一两百斤吧?”
蒋长扬淡淡一笑,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提着他快步往前走去。
邵公公边走边道:“圣上最近很念旧……难得听他和人说这些。前几日圣上就和老奴说啦,你真是老实得过了头,却又让人恨得牙痒痒。让你闭门思过呢,你倒好,真的去做这些女人干的事情去了,实在不争气……不过呢,总比上蹿下跳的好……”
上蹿下跳,蒋长扬想起朱国公府最近的举动来,不由暗自叹了口气。邵公公偷眼窥探着他的神情,冷不丁道:“再过些日子,方伯辉节度使就要回安西都护府去了罢?”
蒋长扬面色不变:“在等旨意呢。”
邵公公嘿嘿了两声,把胳膊从蒋长扬手里抽出来,灵巧地跳到了岸上,指指对面一间屋子:“就是那里了。”
蒋长扬从芙蓉园出来时,天刚蒙蒙亮,大雨已经变成了绵绵细雨,被水浸透的六合靴一脚踩下去发出“格机格机”的声音,让人听着牙齿和骨头都是酸的。看着邬三血红着一双眼睛从侍卫值宿的房里欢天喜地的朝他奔过来.他不由得想.不知牡丹这会儿在做什么?是不是也等他等得眼睛发红?
“公子爷?”邬三牵过马,探询地看向他。
蒋长扬轻轻摇了摇头:“回去后再说。”袖子里的那块玉佩滚迪滚烫的,他遇到过很多事情,处理过很多事,却都没有这一桩这么难。难怪得皇帝会亲自和他提起往事,还如此大方地放过了他。
下了一夜的雨,街道上泥泞不堪,马儿稍稍放开一跑,就溅起泥浆无数。邬三故意和他开玩笑:“要是能做了宰相,就可以用沙子直接铺到家门口了。”蒋长扬微微一笑.不用沙子直接铺到家门口的殊荣.家里有牡丹等着他就比什么都好。
一路行进去,院子里静悄悄的,牡丹的房里却还亮着灯光.她还在等他。
蒋长扬将靴子在门口踢了,赤着脚走进去,立在屏风外往里看。昨夜的熏香已经淡了,龙檀木绿衣烛奴手里棒着的五色香蜡烛已快要熄灭,紫练帐半卷着.牡丹合衣躺在上头,只腹部搭了一个被子角.闭着眼一动也不动。
蒋长扬轻轻出了一口气,从芙蓉园带来的不快与压力顷刻间少了许多,这是他的妻子,他的家,为了这一刻的温暖与宁静,是值得的。
“郎君,热水和干净衣物都已经备下了。”恕儿过来小声道:“刚闭上眼呢。让奴婢等您一回家就喊她。”说着就要上去叫壮丹,蒋长扬忙制止她:“出去吧。”
蒋长扬洗漱完毕,蹑手蹑脚地进了屋,小心翼翼地在牡丹身边躺下.虽然很累,却半点睡意都没有。盯着牡丹看了一会儿,先轻轻抚摸她的脸颊,然后又无聊地用手指比自己的嘴有多大,又去比牡丹的手多大。
比着比着,忽见牡丹唇角控制不住的翘起来,“嗄!你是醒着的.你装睡!”蒋长扬伸手去扒牡丹的眼睛。牡丹翻了个身,八爪鱼一样地缠上他,把头贴在他怀里,小声地笑起来:“看你有多无聊。原来平时的沉稳都是装出来的。怎样?你的嘴大还是我的嘴大?”
“这样比不真切,要这样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