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还要记住,右相党很可能是我们最终的敌人。若此计得逞,他们不仅除去了与之分庭抗礼的左相一派,除去了冉冉升起的寒族,最重要的是除去了王上的新政。从而确保了七殿下的王位,更确保了他们自己。此乃隔岸观火、借刀杀人、一箭三雕也,不可不谓老谋深算、胆大包天。”我越过三人,凝神远眺。
修远,这就是你接洽七殿下的原因么?你虽寡言,看得却比任何人都深、都远啊。
“寒族若想长盛,就必须恭立一个与自身荣辱同命的王,至于是谁?”
“这点我们在十年前就看清了。”路温毫不犹豫地接口。
“嗯,明白就好。”我轻掸衣袖,扫去藏在衣摺里的碎屑,“在殿下回来之前,你们千万不要轻举妄动,即便是有人恶意挑衅也得给我忍着。”
“是。”
“记住,在羽翼未丰之前,千万不要挑战狂风。”我淡扫一眼,幽幽说道,“雪只要落了地就注定不会纯白,腰可折、腿可曲,心中的信念不可丢。”
“是!”三声高吼惊得鱼儿窜游。
“目前你们唯一的任务就是做出政绩,给王上一个升迁你们的理由。”抬首仰望,冬阳已经偏离中天,我挥了挥衣袖,“时候差不多了,散了吧。”
我沿着曲桥漫步,不经意地目光停在了池边一角,这儿好像……
我停下脚步,静静地望着,好像缺了一块、一块……
“啊!是一块湖石!”我抚掌轻叫。
“大人好眼力。”身后响起恭敬的应声。
“刚才总觉得不对劲。”我偏过身,却见那三人微微倾身,谨守下官之礼。
是服了么?心底有些雀跃,我指着池塘边空落落的一角问道:“原先这儿不是一块像是美人望月的湖石么,怎么不见了?”
“前日里那块湖石被挪进了大内。”何猛一改大嗓门,压低了声音,“王上最爱梦湖湖石,可这山高水长且湖石动辄千斤,运输实乃不易。凑来凑去内庭无波湖的湖石还缺了十多块,只能拿官所这里的凑数了。”
缺了十多块啊……
寒风撩动着发冠上的红穗,飘摇的穗尾不时掠过我的脸颊,痒的我不禁笑出声来:“真是天亡他也啊。”
“大人?”
我看着眼前的人,温言道:“你们说杀一个人要费多大劲呢?嗯?”
六道不解的目光瞬时飘来。
迎着凛冽的寒风,我勾起唇角:“一句话,足矣。”
身后无音。
“不信么?”我捻着红穗,垂下眼眸,“若我说今日我必进奉天门,你们可信?”
“大人……”
“丰大人!您在这儿啊!”岸上传来高唤声,“奴才可找了您好久了!”
我扬起公式化的微笑,疾步上前:“敢问公公所为何事?”
“王上急宣大人入宫。”内侍的额上浮着细密的汗珠,“请快随奴才入奉天门吧!”
“奉天门……”身后响彻着颤颤的语调,“奉天门……”
我微微颔首:“还请公公引路。”
金灿灿的阳光裹在无叶的虬枝上,像极了那块桃花鱼鲊。
思考,真有助于消化啊。
要没记错的话,半个时辰前我刚吃了两大碗饭,现在却又开始饿了。
如果可以的话,我宁愿不去动脑。
如果可以的话,我一定不会将那么好吃的鱼鲊吐掉。
…………
再一点,再一点就能碰到了,色泽金黄的南瓜酥。
“大人。”
很有技巧地偏身,我收回远望的眼:“嗯?”拿到了,真是外酥里嫩,绝佳的手感。
“请大人在这里稍候片刻,奴才去去就回。”
“劳烦公公了。”我含笑目送,人影消失在门外的同时,嘴里也多了块南瓜酥。
嗯~好好吃。
捧着那碟点心,我靠窗坐下,乐不思蜀乐不思蜀啊,比家里的酸萝卜美味百倍。
不,是千倍,万倍。
“this way,please。”
我咽下一块桃花糕,偏头望去,正对一双盈盈碧眼。
“feng!”
“Ms…”不待我说完,迎面就是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谢谢。”她抬起真挚的眼,“丰,认识你是我离开祖国几年来碰到的第一件好事。”
“夫人……”好事么,点心的香气弥漫至心尖。
她松开双臂,小心地捧着一纸书卷:“你们的君主果然说到做到,海盗被铲除了。瞧,我拿到海券了。”
“恭喜。”我由衷地道贺。
“连远渡重洋的我都能如愿以偿,更何况是聪明如你呢?”
望着那双碧眸,我哑言。
她踮起脚,在我的额间落下了一个柔柔的吻:“愿天使之翼驱散你眼中的忧郁。”
“克里斯……”我有些哽咽,不顾惊诧的众人,行了一个贴面礼,“上帝保佑你,我的朋友。”
也许只一面,隽永的友情就能浓郁心间。
“丰。”她一步三顾,笑得甜甜,“再见。”
“再见。”此去,许是永别。
雾一样的心情,在胸口盘旋,这是一个太适合伤感的季节。随侍登高楼,我默默无言。脚下的楼板发出的声音近似于怪咽,好像在提醒我这里容不得唏嘘长嗟。是啊,一步错步步错,片刻都不能松懈。
我叹出胸口的郁结,偏首俯视。楼下一汪湖,湖边立着嶙峋怪石,或似花鸟,或似走兽,或似老翁。真是林瑟瑟,水泠泠,石堪奇,好一个通透园林。
待登高了才发现这内湖的一角有些荒凉,缺了婀娜怪石,便失了几分生气。看来,娄敬所言非虚啊。
内侍卷帘示意:“大人,到了。”
我漫步走进,还来不及看清室内陈设,就听内里传来一记沉声:“是丰爱卿么?”
“是。”我躬身而入,“臣,丰少初参见吾王。”
“你过来看看这是什么?”
我走到案边定睛一瞧,霎时愣住。
这是!目光不可置信地来回逡巡,发挥速记的本领。片刻后,我撇开目光,向后退了两步,再不好奇。
“这是那番邦女子献上的厚礼,可作译的官员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面前这人有些生气。
“王上。”我深深一揖,“此图却乃厚礼也。”
“哦?”
“而且是定国安邦的利器。”
“说!”
“据上面的番文所述,略粗略大的那个学名为炮,而略细略短的那支是为枪,都是能在百米之外置人于死地的火器。”
“百米之外置人于死地?”王的语调中带着几分怀疑。
“是。”我抬起头,“炮威力无限,只一发便可损毁坚硬城墙,抑或是轰开千斤巨门。”
他的眼角眉梢藏不住浓浓兴味,他心中的兽悄然现身,此兽名为野心。
“较之重达百斤的炮,枪灵活而小巧适合于单兵使用,其威力高过箭弩数倍。”说到这,我噤了声。
“然后呢?”座上的王殷殷垂询。
我目光落下:“臣就看到这么多,臣也只配看到这么多。”军工机密,岂容文臣窥探。
少言,少语,保命。
前方飘来皮革轻卷的声响:“你,很聪明。”
“王上谬赞了。”其实我的掌心早已沁满了冷汗。
“赐坐。”
“谢王上。”我正身坐下,腿脚霎时轻软。
“爱卿可知孤为何宣你?”王执着御笔漫不经心地问道。
知,可我只能答:“臣驽钝。”
“腊月初九,烈侯庶侯妃去了。”笔走龙蛇,他并未抬眼。
我抿了口茶,润了润喉:“腊月初八。”
“嗯?”御笔停滞,射来危险的眸光。
平稳地将茶盏放在一边,我轻声道:“侯妃去的那天是腊月初八。”
我定定回视,不出所料那双厉眸中并无诧异。果然啊,在假山后听到那段对话我就起了疑。就算王上气恼三殿下不够检点也不至于迟迟不赐封号,毕竟董慧如还有个当左相的爹。若今日宣我入宫,那便说明了王上已然洞察内情。因为作为丰侍郎,我只参与了腊八送嫁,哪里会知道初九事发。
所以,这不是一次普通的召见,而是命悬一线的测谎。
我端正了坐姿,将双手置于膝上:“腊八那日臣执雁随后,忽见地染斑斑血迹,当下便立马拦车。却见庶侯妃腕间浸血,早已自决于车内。”抬眸对望,不闪不避,“而后三殿下命陪嫁丫鬟假扮新娘,这才勉强礼全。”
那双龙睛兀地虚起:“你就任由烈侯胡闹!”
虽心如擂鼓,我却面不改色:“臣以为作为礼官,当时首要的是维护王室的尊严。”新娘誓死不嫁,这是多大的羞辱啊,难道您想让我当场拆穿么?
对望了半晌,他眼中仍不改厉色:“而后你为何不报?”
我离开座位,不弯背脊,直直跪下:“臣驽钝,臣只是觉得这种话还是父子之间说比较好。”
其实这几天,您一直在等三殿下坦白吧,在您心中一个女人哪比得上儿子的诚实啊。可是,他让你失望了不是么?我的下半句掩着没说,但您也一定听明白了。
臣只是觉得这种话还是父子之间说比较好,却没想到三殿下他选择了欺骗。
“翼然。”他清了清嗓子,“翼然的毒也是他下的么?”
我轻轻颔首:“是。”对于他的知情我并不惊讶,这或许是允之有意泄露的吧。
“翼然也知道了?”这是一个父亲的音调,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九殿下并不知晓。”我撒了谎,“是三殿下以为九殿下知道才…才借此警告九殿下和下官。”
是,我指鹿为马,我歪曲事实,我诬告你谋杀亲弟。不过三殿下,这都是你该的,这次我绝不放过你。
我听到了,王的气息开始厚重了,他在生气。
“咳…咳…咳…咳……”剧烈的咳嗽声好像撕心裂肺一般,得显公公急急上步。
我垂着头,不该看的绝不窥视。
半晌,终归平静之时,只听上头微哑之声响起:“得显,拟诏。”
“是。”
“董氏殁于天重二十三年腊月初九,为烈侯凌彻然之庶妃,赐字殇,准葬王室族地。”
假山后的那两人只有一句话说对了,为了两国通婚王上必不会罪责三殿下。而由此,三殿下也必不会再算计我,因为今日与王的对话他永远不会知道。
“丰少初。”
“臣在。”
“你我之言瞬间即逝。”
“臣已经忘记了。”我从善如流地答道。
明黄色的衣袍映入眼帘,我知道他在俯视,他也知道我不敢仰视。
就这样,一个跪着,一个站着,静静地对峙。
半晌,我肚子里的一声怪叫打破了诡异的气氛。
“咕……”
不合时宜的一声真是输了我的气势,不禁心生懊恼。
“呵呵……”
我诧异抬首,却见王上指着我摇头闷笑:“哎!”
笑得我很郁闷,虽然确实很煞风景,您也不用如此欣悦吧。
“惊吓了王上,是臣不对。”
“起来吧,起来吧。”他叹了口气,“让爱卿挨饿实乃本王体恤不够啊。”
好假啊,假的我胃疼。
我硬着头皮陪起了笑:“是臣食量过大。”
“是爱卿把吃饭的钱都花在建围墙上了吧。”
我难掩讶色,他怎么什么都知道?
王神采骏发地打开窗,呼啸的北风卷的衣袂展扬,金黄的龙袍融于明媚的冬阳中,他的周身笼着一层浅浅的光晕。
“来。”他向我招了招手。
我迎风而上,垂眸但视。
楼高逾百尺,超然入浮云。
行人南北路,车马自东西。
王都,尽在脚下。
楼高风有力,翻飞的衣角不时扑闪在我的眼帘。顺着那条长臂望去,朱楼林立的东城里立着一道三丈高墙,突兀的好似锦鸡里的秃毛鹤,白鸽里的呆头鹅。
好,很好,果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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