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曾在这里起居坐卧、读书写字、听雨赏花?就像这十年来,她所做的一样?
只是,他毕竟是男儿之身,还有一些与她不同的爱好。
比如,她之所以一直让东厢房空着,是因为那里的墙壁上有许多深浅不一的剑痕。有的剑痕,如果细细辨认,分明就是潦草的诗句:伊洛广且深,欲济川无梁。泛舟越洪涛,怨彼东路长……
当年,下人慌张来报,说他们在搬动东厢房的木柜时,看到墙上有一些字句,请她前去查看。于是,她看到了那几行诗,也依稀窥见了某种疼痛……
应大人。应啸天。如果说十余年前他还是一个孩子,便会用剑刻出这样的字,那么,如今的他,又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她收回思绪,唤来徐妈:“妈妈,你还记得么?我们刚搬进这座院子时,曾经收拾出来一些小东西?”
徐妈妈记性极好,“是的,小姐,当年你吩咐我们用一只木匣装了,放在杂房里了。”
婉媚点点头,吩咐徐妈妈把那匣子找出来。未几,徐妈妈和燕儿果然将一只二尺长宽的红漆木匣抬进前厅,小心地打开了来。那木匣刚被擦拭干净,花色清晰可辨。
婉媚抬眼看时,原来俱是一些玩具,都已染上微尘。她一件一件地看下去,只见有一只细木鸟笼,制作得极是精巧,但是已经没有了笼门。有一只一尺来长的木剑,手柄光润无刺,想是经常使用。有一只牛皮弹弓,皮面磨得光溜溜的,还有大半盒生了锈的圆铁弹珠。
婉媚捻起一卷细线和几截短小的软木,笑道:“妈妈,这是垂钓用的吧?”
徐妈妈微笑道:“正是。这是钓丝和浮标,很多男孩都有的,只是难得有这般精巧。”
婉媚随手放下,再看最后几样物事,却有一柄小小的刻刀,刀柄上缠着的红色丝线已经褪色,但是刀刃却并未生锈,看着依然锋利。还有两个手掌大的木偶,想来就是用这柄刻刀刻就。
那两个木偶乃是一男一女,男的面目粗糙,凶神恶煞,女的则刻线精细,温婉而笑。
婉媚很自然地翻转木偶,只见男偶的背面赫然刻了两个字“还我”,女偶的背面则刻着“娘亲”,合起来便是——还我娘亲?每个字都刻得极深,对孩童来说,也不知要费多大的气力!
这两个木偶简直太奇怪了!婉媚心中突突直跳,好像抓着两样烫手山芋,她忙将木偶丢落匣中,命徐妈妈将木匣原样放好。
徐妈妈见她神色惊惶,忙道:“小姐,这上面写了什么字?怎么将你吓成这样?”
婉媚恍恍惚惚地摇摇头,“没什么,没什么。”
虽是这么说,她却遏制不住自己胡乱猜想。设想十余年前,有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他长得粉雕玉琢,但却飞扬跳脱,在这院中读诗、舞剑、放鸟、钓鱼……
他表面上悠然陶然,可是心里却好像是苦的,甚至可能还充满了恨意,所以他才会在前厅的匾上题着“静观”二字,时时提醒自己……
这种印象,跟她白日里见过的那位应大人,不知不觉重叠起来。他外表高雅,用起手段来却毫不容情。据二表哥说,北疆的戎夷,一看见应啸天的旌旗,就会吓得望风而逃……看起来那么温和的人,却很适合身穿红衣,也许他身上曾经沾满鲜血……
这些事在她心底反复翻滚,到了夜里,她仍是久久不能安睡,只觉得这几日接连发生了许多事,扰乱了她宁静的心湖。
她猛地一下坐起。是了,上香的那天,那解签的黄衣女尼曾说,不出三日,她便能见到想见之人。如今三日已过,她的确是遇见了玄衣男子和阿飞,以及二表哥和应啸天等人,莫非这签文便要应在他们身上?
她最最忧心的是自己的婚姻大事。难道说,这些人中,就有她的良人?
这个念头甫一冒出,就被她自己压下去了。不可能,她的生活怎么会跟这些人发生纠葛?莫说二表哥是冉家的人,又是清贵翰林,应大人更是皇族,至于玄衣男子和阿飞,他们说不定真是独狼山的匪寇……
她心乱如麻,越想越睡不着,终于还是披衣起身,想去户外走走。值夜的徐妈妈被她惊动,揉了眼睛陪她出来。她在东厢房默默站了一会儿,便又沿着抄手游廊走到溪边。
夜凉如水,淡月疏桐,屋影重重。她在溪边抬头一望,这才忽然发觉,隔着若耶溪,斜对面不正是那座叫做临仙阁的院子么?
也许,应大人也曾经静静站在此处,遥望那一处荒凉的院宇?如果她没有猜错,临仙阁里住过的那位端王宠妃,其实就是他的生母?否则,白日里他问起临仙阁的时候,便不会那般语意萧疏……
想不到他们同病相怜,都是没有娘亲的人!
夜深人静,弦月如钩。一旁的徐妈妈站着站着,便也清醒了,低声催促她回房。
她仰头望了望幽静的月色,轻轻一叹,“妈妈,我想娘亲了……十八年前的今天,是我的诞生之日,也是她的受难之日……我现在无心睡眠,你陪我去思玉阁坐坐,好么?”
徐妈妈唬了一跳,“小姐,现在都已经夜深了……”她看见婉媚凄然的神色,终于还是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一跛一跛地返回院中,找了钥匙和灯笼出来。
两处院子本就隔得很近,两人又对思玉阁极为熟悉,婉媚不想惊动旁人,遂命徐妈妈到了思玉阁跟前再点起灯笼。
只因苏老爷对亡妻极是怀念,这思玉阁虽是空置,却时时有人进来打扫擦拭,多年来一直保持得一尘不染。
婉媚曾经有一个习惯,她每每心烦意乱之时,便会在思玉阁的书房静静抄写佛经,直到心情平静。此时虽是深夜,却也不例外。徐妈妈起先还在帮她磨墨打扇,渐渐便有些眼皮耷拉。婉媚抬眼见了,轻轻一笑,收拾笔墨便准备回院。
就在这个时候,楼板上突然传来“咚”的一声轻响,就像有什么绵软而沉重的物事突然倒落在地。
徐妈妈立时惊觉,婉媚也是心中惊跳。二人俱是不敢出声,彼此对望一眼,那眼神都是在说:坏了,楼上莫不是进了贼了?
婉媚心念电转,朝徐妈妈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示意仔细再听。等了半晌,四下里却是静得连掉下一根针也能听见,楼板上也再未传来别的声响。
二人这才轻吁了一口气。婉媚镇定下来,取了一只灯笼,指了指楼板,竟是想上楼去看看。徐妈妈有些不放心,但她腿脚不好,没法跟去,只得捏着一把汗,忧心忡忡地看着婉媚踮着脚尖,轻悄悄地往楼上去了。
周遭别无异响,婉媚心中惴惴。灯笼的亮光照透脚下的黑暗,她很快便找到先前楼上发出声响的位置。但是首先映入她眼帘的,竟然是一条细细的水流!再一看,却又比寻常水流更为粘稠!
她心中由惊而疑而悟,霎时警铃大作。啊,她懂了,这不是水,而是血!
她只觉得两股战战,几乎将手中的灯笼跌落在地。她死死咬住下唇,紧紧攥着空拳,深吸了好几口气,这才将砰砰乱跳的心勉强平缓下来。
然后,她举高灯笼,鼓起勇气朝血流之处看去。那黑漆漆的角落里,竟然半坐着一个一身深色衣裳的的男人!他蒙着面巾,看不清面貌,只看得见英挺的鼻梁和好看的浓眉。看他的身形,原本应当是坐着,后来却体力不支,昏死了过去,栽倒在了地上!
前进,还是后退?沉默,还是叫喊?婉媚的内心闪过激烈的挣扎……
脑中转过无数个念头,她终于还是慢慢蹲下身去,颤巍巍地伸出一指,探向了那人的鼻下!
024 迷梦
浮云掩月,暗夜沉沉,思玉阁二楼的窗牖中,透出一点微弱的亮光。
“小姐,你当真要救下此人?”徐妈妈举着灯笼,忧心忡忡。
婉媚兀自查看地上那人的伤势,“妈妈,他伤得很重,血流不止,我们不能见死不救。”
“可是……”徐妈妈仍在迟疑。这人相貌堂堂,但是一身夜行衣裳,来历不明,若是惹出了麻烦,连累了小姐的闺誉,那可怎生是好?
“妈妈,事出紧急,人命关天……来,你帮我把他翻过来,他的伤好像是在背上。”婉媚语速很快,不容拒绝。她一手拨拉着那人,一手把裙面微微提起,不让血迹沾到自己身上。
徐妈妈咬咬牙,把灯笼放到地上,“小姐,还是让老奴来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虽然她拦不住小姐,但也不能由小姐亲自动手……
婉媚眉间一喜,“那好,多谢妈妈!我这去楼下打些水,找一些布巾和伤药!”说着便点起火折子,起身去了楼下。
等她再回来时,却见徐妈妈惊惶地跌坐在地上,满手鲜血,颤颤地指着那人的后肩。那人的黑衣已被撕开一角,露出一道半臂长的伤口,伤口上翻出红肉,流出一线细细的鲜血。
徐妈妈很努力地镇静下来,“小姐,这人的肩上,怎地有一处刺青!”
婉媚放下手里的物事,探头一看,那人肌肉虬结的右肩上,可不刺着一只小小的狼!她第一次看见男子的luo背,虽然只是一大片伤口,也不禁脸上烫红,微微别过脸去。
她坦然迎上徐妈妈满是疑惑的目光,平静道:“唔,知道了,妈妈。你猜得不错,这人就是我的救命恩人,所以我一定要将他救醒。”
这狼纹刺青与那黑巾上的狼纹刺绣如出一辙,徐妈妈如何猜不透?还不如索性明说了。但这个刺青却更印证了这人是来自于独狼山,徐妈妈若是知道了,大概会方寸大乱吧?
“既是小姐的救命恩人,那何不禀报老爷,请老爷出面救治呢?”徐妈妈心下稍安,一边擦拭伤口旁边的血迹,一边帮婉媚出起了主意。
婉媚沉吟地摇摇头,“不可,妈妈。我猜他之所以躲到这个地方来,就是不想让人发现他的行踪。所以这件事一定要守口如瓶,千万不能让第四个人知道。”
徐妈妈手下的动作一滞,望着她,郑重地点了点头。
婉媚其实不知如何是好。这人身上带伤,明显是跟人交手后奔逃至此,大概是见思玉阁漆黑无人,才会一头闯进来的。但他并不知道,思玉阁其实并不安全,到了天明,便会有人进来洒扫……所以他最好在那之前醒过来,换一个地方躲藏!
徐妈妈很快将那人的伤口包扎妥当。婉媚叹息一声,好在他懂得自救之法,虽然伤口很长,流血其实有限,要不然早就失血死了……
她随即又命徐妈妈将楼板上的血迹洗刷干净,将那盆红红的血水淋进了几个花盆之中,然后便吹熄灯笼,与徐妈妈并肩坐在楼板上,耐心地等待他醒来。
可是她等了好久,一直等到天都快亮了,他还是没有苏醒的迹象。
她无奈地起身,伸手捶了捶自己酸麻的后肩,迎面却见石榴端了一个水盆,利落地走过来,笑嘻嘻地说道:“小姐,你怎么到这里来了?让奴婢好找!时候不早了,奴婢服侍你梳洗吧?辰时还要去给老爷问安呢!”
是了,被石榴这么一催,她也着急起来了,取过雪白的巾子,在水中浸湿,细细地擦了脸,然后再把巾子放到水中漂洗……奇怪的是,那盘水竟然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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