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砂并不知她与他之间有如此多的隐情,一时也不知如何解释,只是讷讷道:“也许是有另外一个……可每个人一生不可能只爱过一个人。”
“是么?”萧忆情笑了笑,放下酒杯:“而我却是。”
这一次,他笑的时候冷漠的目光中竟有了神采,不似平日的孤高。
那是一种苦涩、自怜、傲气的混合。
风砂一时又不知说什么才好。她有一次发觉,这个不可一世的萧公子实在是很可怜。
只是一刹间的软弱,萧忆情的眼中迅速又恢复了平日的高傲与淡漠,旋转着手中的酒杯,看着浅碧色的美酒,淡淡道:“你要说的就是这些?”
风砂点头苦笑,她这才承认要开导这个深不可测的人,她实在是太不量力。
“很天真……不过我还是很感激你。”萧忆情的目光又一次流露出温暖之色,有些落寞的轻笑,“无论谁要在我面前说这种话,都需要很大的勇气。”他顿了一下,又问:“你明天就走?那么你不求听雪楼给小高自由了?”
风砂点头,蓦地抬头直视他,一字字道:“你主宰了他的命运,我没有办法。既然已不可能一起离开这儿,我就要做到永远不拖累他。”
萧忆情看了她很久,突然笑了笑:“你真的有些象她。”他顿了顿,“你可以走了。不过,既然你好心说了这一番话,你走时我会派人送你一程。”
“多谢。”风砂敛襟行了礼,默默退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他拍拍手,蝶舞重新从门外走入,驯服地倚在他脚边。
萧忆情似乎还在出神,突然奇怪地笑了笑:“你知道我会送她去哪儿?”不等蝶舞回答,他自语:
“我会把她送到小高身边去。”
“可高坛主不是出去执行任务了?”蝶舞不解地问。
“他是已经出发去歼灭神水宫了。”萧忆情点头,微笑,“为叶姑娘的师兄复仇,向来小高会尽心竭力。我现今把风砂也送到那边去——任务一完成,我便给小高自由,让他带风砂走……”
“她大概不曾想到,今晚这一席话,换了她一生的幸福。”没有看美人诧异的神色,听雪楼的主人只是叹息,然而唇边却有难得一见的温和笑容,让他苍白的脸色都有了某种光彩,“知道么?我要让阿靖高兴一下……她如果看到小高和叶姑娘一起回来,然后一起并肩走出楼去携手天涯,她一定很高兴。——我很少做能让她开心的事情,也很少有事情能让她高兴起来。”
听雪楼主的眼中,居然有某种温柔的光芒,仿佛那一刹那有什么急流在他平日如同冰原般的心中流动,他半闭着眼睛。许久,才睁开眼睛,看了一眼旁边的舞伎,有些怜惜般的叹了口气,垂手抚摩她乌亮的柔发:“至于你……我是该把你送回扬州了。我会好好安顿你。”
十天后,消息传入听雪楼。
出乎意料的,一向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听雪楼主看到那道文牒,却居然失声惊呼出来:“什么?死了?——竟然会…会都死了?”
各位领主和坛主面面相觑,他们不知道、不过是区区一个吹花小筑杀手分坛坛主的死讯,居然会让萧楼主惊讶失态到这样。
坐在软榻旁的靖姑娘似乎是瞥了一眼文牒,然而脸色居然也是出人意料的苍白下去,根本顾不得什么举止失措,一把就从楼主手中拿过了那张文牒。
十月九日,神水宫被灭。负责此次行动的高坛主,表现的令所有人吃惊,几乎是不顾性命的挥剑,最后直入神水宫水底圣殿,一人一剑与宫主对决交。虽然明显不敌,却不许楼中子弟援手,凭着一股惊人的狠气缠斗到千招开外,最终同归于尽。
此时,洛阳总楼派人护送的叶风砂姑娘刚刚星夜兼程的来到水镜湖边——然而,刚下轿的蓝衣女子只来得及收敛高欢的遗体。
十月十二日,进攻神水宫的行动终于彻底完结,听雪楼人马全程返回洛阳。
然而,带回的棺木中,却有两具一起摆放的灵柩——在亲手收敛安葬完高欢后,那个从洛阳千里迢迢赶来的蓝衣女子,不知服了什么药,伏在恋人的尸体上再也不曾起来。
所有人都惊讶的看着高高在上的那一对人中龙凤;惊讶的看着萧楼主的脸色因为莫名的惊惧而苍白;惊讶的看着靖姑娘的手开始不受控制的发抖。
“嗤”,阿靖的手用力握紧那一张信笺,一直到纸张发出轻微碎裂的响声。
“阿靖。”极低极低的,萧忆情唤了身边的女子一声,仿佛想说一些什么,然而,阿靖似乎没有听见,只是定定的看着手中的信笺,面纱后的脸色苍白。
“阿靖。”看到她的脸色,萧忆情再也忍不住的叫了她一声,同时在案下握住她的手,发觉绯衣女子的手冷的如冰。然而,在他手指触到皮肤之时,阿靖蓦的回过神来,抽出了手。
“你好!”几乎是咬着牙,压低了声音,绯衣女子眼睛冷冽如刀,一字一字,“好一个借刀杀人——萧楼主……你就这样一并处理了他们两个人?好手段!”
她的手,在袖中按住了剑柄,然而手却在微微颤抖,不知道因为愤怒还是失望。
然而,毕竟是血薇的主人,虽然如此,却没有燃烧完所有的理智。
“阿靖,你要在听雪楼主厅里、在所有下属面前对我拔剑?”感受到了近在咫尺的杀气,不由微微咳嗽了起来,然而,听雪楼主人的声音却依旧能保持着平静,他看着身边女子的眼睛,“那不是我的本意。那不是我安排的——相信我。”
“我没有相信过你——再也不想相信你。”绯衣女子的手一分分松开剑柄,然而,她的眼睛里却结起了严霜,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她内心一分分的封闭,“其实我不该动容,不该意外——你这样的人,无论做出什么事情来我都应该想得到才对!”
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听雪楼女领主的声音压制不住的高了起来,引得底下听不见两人对话的下属都有些疑虑不定的看过来。然后,阿靖站了起来,淡淡道:“楼主,各位,我有些不舒服,先告退了。”
绯衣女子的身影没入内堂,大厅中,忽然气氛就有些凝滞——听雪楼众人从来未看见过楼主和靖姑娘之间有如此大的冲突,虽然不明所以,但是个个还是屏息不敢说什么。
“既然高坛主亡故,咳咳……那么、那么吹花小筑杀手坛坛主之位暂时悬空。”只是停了片刻,微微咳嗽着,听雪楼主人却翻开了宗卷,开始平静地处理起楼中事务。然而,说不了几句,却掩嘴剧烈的咳嗽起来,半晌方止。
“我决定,暂时由任飞扬来接替这个位置,如何?”终于能说出话来,带着几分疲惫,萧忆情看着阶下众人,问。没有人反对,从来很少有人能够指出楼主决定中有何错漏。
“好,如果证明任飞扬的表现符合坛主的要求,我再让他正式取代高欢的位置。今日……咳咳,今日如若大家无事,就先到这里为止吧。”公布了这个决定之后,看着下属们纷纷散去,听雪楼主不易觉察的叹息了一声,靠入软榻。
眼前,交替着闪过白衣杀手和大红披风少年的脸。
去的尽管去了,来着尽管来着……生死悲欢,就是如此。这只是江湖滔滔洪流中的一浪而已。
萧忆情将手中的丝巾放下,凝视着上面方才咳出的黑色血迹,眼神微微一黯。
他想起了日间,刚刚去吹花小筑检查出关的任飞扬的情景——依然是红衣披发,手执泪痕剑的英俊少年接下了他五十招。不过是短短几个月的训练,任飞扬的进步已经是在他的意料开外。
这是个将会非常优秀的的下属,这个少年,不日便要名动江湖……听雪楼主想着,眼睛里面有赞许的神色。然而,他看见了少年的眼睛。
那样的平静,那样的淡漠。甚至,在微笑着收剑称谢的时候,对着听雪楼的主人,少年的眼睛依旧如同冰封的原野,没有一丝表情。
那是又一颗被冰雪封冻的心,而那颗心,在几个月前,还曾经那般的鲜活炽热。
萧忆情陡然间有些说不出话来——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改变了这个少年?
然而,十多年了,又是什么样的力量改变了他自己?
或许有人说、那便是江湖。成就有些人的梦,却同时破灭另一些人的梦。然而,却让所有人的心,如同冰雪厚重的落下、掩盖住了曾经生机勃勃的原野,将往日重重叠叠冰封在雪下。
白楼里面一片空空荡荡,只有午后斜阳透过镂花的木窗、将影子斜斜的投进来,在地上留下斑驳昏黄的花纹——仿佛是看不见的奇异的屏障,重重叠叠。
最高的楼上,位高权重的听雪楼主却将目光透过木窗,看向外面。
那里是湛蓝的天空和青翠的树木,然而不知为何,看上去却仿佛在极其遥远的地方。
——地上的影子随着日影西斜,在缓缓的移动,一寸一寸的向着听雪楼主人的座前逼近。
萧忆情霍然一惊,下意识的往后坐了坐。
随即,知道逼近的不过是影子而已,他唇角就有隐约莫测的苦笑。这样的桎梏,无形中无处不在。虽然看不见,却存在于人与人之间的每一寸空气中。
那就是他们心里的那道墙——终其一生,可能也永远无法逾越的藩篱。
拜月教之战·梦幻空花篇(1)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当作如是观。
──“香燃尽的时候,如果你还没有回答我,那么就准备着‘诀别’吧……”
“以澜沧为界,勒住你的战马!如果非要强行吞并整个武林的话,请想想你将要付出的代价——如果你不想她成为月神的祭品的话。”
只听得到话语,然而,努力地看着四周,他却无法看到任何清晰的东西。一切,仿佛是虚幻而不扭曲的,似乎隔了一层袅袅升起的水雾——他只看见白茫茫的一片,是无数穿着白袍的人影,一起一伏,不停止地做着机械的膜拜状,奇怪的诵唱之声如波涛般传入耳膜——
“在巨屋中 在火屋中
“在清点一切岁月的黑暗中
“请神——
“告知我的本名!
“当月自那一处升起
“众神一一说出他们的名字
“但愿 但愿此时——
“我也能记起自己的本名!”
声音带着奇异的音韵和唱腔,如潮水一样慢慢漫进人的耳膜,从耳至脑、至心……让他渐渐有昏昏沉沉的感觉,一时间,似乎时间都已经静止——只看见唯一一点清晰的火光:那檀香的光,在慢慢移动、黯淡下去!
他无法回答,只有冷汗涔涔而下。
“时辰到了……祭典开始!”
那个声音毫不留情地宣布,忽然间——四周变成了血红!火!是四处燃烧的火!
他看不到她——然而却清楚地知道,她被火海吞没了!她在火里……她在火里!
“阿靖!阿靖!”他终于忍不住脱口惊呼出来,用力地拨开迷雾,四处寻觅着,对着那虚空中的声音厉声喊,“——住手!快灭火!放她出来,放她出来!——我答应你们!”
“迟了……已经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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