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的内心呢?真的已经破除了一切凡障么?
他不知道……以前他以为自己是已经做到了空无一物的境界——至少在十年前那一场噩梦之后,重生的他无论在心境和修行上,都已经提升到了新的境界。
而入拜月教以来,修习教中密法,日日静坐观心,早已是不知人世,物我两忘。
但是他发现,在隔了十年再叫出那个熟悉的名字的时候,他的心猛烈的跳动起来——也就在那一刻,他忽然有些苦笑,原来,他仍旧是有心的。
这十年前的往事,无论在三个人中哪一个的心理,都是永远无法消磨得烙印罢?
“祭司大人……”脚下忽然有人轻声禀报,他一怔,才回过了神。不知不觉,他居然已经从神庙里走出了很远,一直到了庙外的那片榕树林中。祭司的眼睛略略下扫,看见了草中埋伏着的拜月教弟子,他们都恭敬的匍匐着,不敢抬头看教中的神话一眼。
凡拜月教弟子,见教主与祭司,必匍匐低头说话,违者剜目。平日里,连他走的路上都必须被打扫的一尘不染,如果他走过后白色的长袍上有一丝污痕,那末当值的弟子就难逃处罚——甚至,如果有人无意从他的影子上踩过,都要被跺足。
拜月教几百年来的严厉规矩,造就了拜月教主和祭司两个人在教中的无上权威,甚至在整个滇中云贵,百姓一提起拜月教,都不敢直呼两个人的名字。
他曾经很不习惯这样的俯视,特别是他刚刚来到拜月教时——那时,他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少年。然而,日子久了,便也是习惯了。
再久下去,对于匍匐在脚下的一切,便不再在意。
至少,这种做法隔绝了祭司和普通人的一切联系,是能够赢得一个绝对清静幽闭的环境,而对于术法的修习来说,寂寞和与世隔绝,反而是最佳的条件。
——不像以前在沉沙谷白帝门下时,因为俗世的羁绊而几乎完全毁掉了一切。
沉沙谷……沉沙谷……
蓦然间,祭司感觉到自己的心又开始慢慢地跳动起来,越跳越激烈,他有些惊惧的抬手,压住了心口——生怕这样紊乱的心跳,会被那些视自己为天人的下属听见。
然而,耳边沉沉的心跳只是被意识扩大的幻觉而已,拜月教的弟子们匍匐在地,仍然不敢仰视他,其中一个带头的低声禀告:“大人,我们方才已经按您的吩咐,伏击了先头一群从神庙里出来的……那些人被大人的术法吓破了胆,很容易就了结了——只逃脱了几个。”
“哦。”他漫不经心的应着,没有感到一丝意外——
这一次在神庙与听雪楼的冲突并非一次偶遇,在事先,他已经让冰陵做过了预测——这个地方和这个时辰,他将会遇见这次侵犯拜月教的客星。
他本来,是怀着一定要为拜月教除去此次大劫的想法,离开月宫来这里亲自出手的。在神庙里和神庙外,他都布下了极之厉害的术法结界,还有伏兵。
长久以来,在滇中普通百姓的膜拜和教中弟子的仰视中,他都本以为能用自己的手扭转整个拜月教的命运。
然而,在星宿相逢的时候,他看见了自己命运的转折。
“可是,大人……”见祭司那么冷漠的回答,下属更是小心翼翼,迟疑着,半天才回复,“最后那个从庙里冲出来的女子……我们、我们拦不住,让她逃了,还伤了几个兄弟……”
伽若反而怔了一下,在明白下属们说的是谁以后,忽然笑了起来:那自然的……凭着子弟们那种资质和身手,又如何能拦的住千冥?十年不见了,她的武功应该有了更长足的进步吧?十年前,她就是个剑术的奇才了……
他自顾自微微笑了起来,不说话。然而那些下属听到了祭司的笑,却迟迟不见他说话,各自心下忐忑不安,匍匐在地上不敢出声。
“沧海龙战血玄黄,披发长歌览大荒。
“易水萧萧人去也,一天明月白如霜!”
忽然间,脸孔贴着地面的弟子们听到了大祭司在轻笑过后,曼声长吟了一首诗,然后,连一丝脚步声都没有,那声音便已经飘然远去。
那个弟子忍不住微微抬起了眼睛,贴着地面偷偷扫了一眼,然而,全身忽然起了一阵无法控制的颤抖——
他只看见了祭司大人的长袍下摆。风一样轻盈的从草地上飘过,行云流水一般没有任何阻碍,瞬间飘出很远。月光明亮,然而,草地上的影子却淡的若有若无。
─“靖姑娘?你平安回来……可、可太好了!”
院子的大门被推开,守卫的人来不及拔刀,那一袭绯衣已经掠了进来。院中的人看到来人,精神不由一震,脱口欢呼。
所有的人都是疲惫不堪,相互交换着怀中自带的伤药、扎着伤口。方才神庙中的一场恶战,几乎让这一批来的所有听雪楼人马都非死即伤。
而方才神秘白衣人那令人匪夷所思的身手,和那鬼神莫测的幻象,更是让很多死里逃生的武林人氏都受到了很大的震惊——出生入死过的江湖人,并不害怕真刀真枪的拼斗,然而,对着几乎是刀枪不入、能翻云覆雨的对手,他们却有了敬畏之心。
有一些胆子小一点的,即使逃了回来,到现在仍然吓得痴痴的,说不出一句话来。
人心,似乎已经有了涣散的迹象。而斗志,也已远远不及刚刚从洛阳出发时候那么昂扬。
听雪楼近年来纵横江湖,北歼陕北三山九寨,南扫江南五帮,中间或有挫折,也经历了一次内部的叛乱,但是却从未遇到过外来如此大的挫败。
“听雪楼里有楼主和靖姑娘,天下就没有解决不了事情——他们是人中的龙凤啊!”
凡是听雪楼的子弟,每个人都或多或少的这样想过,对于楼中的传奇保持着绝对的信心。所以,这时看见靖姑娘平安的从那个诡异祭司手中返回,大家的精神都是一振!在负伤的钟木华的带领下,所有人都是颤巍巍的站起,等待着靖姑娘对下一步该如何做出决定。
然而,面纱下,绯衣女郎平素冷漠的眼睛里面却剧烈变幻着,身子一直微微发抖,甚至连握着血薇剑的手都不自禁的颤抖。面对着属下的殷切眼光,居然一句话也回答不出来。
许久,虽然开口想说什么,阿靖的手却在半途忽然转向,抬起来抵住了自己的眉心,仿佛极力稳定着脑中翻腾的思绪。
肃静。所有人看着推门而入的女子,眼睛里面都有掩不住惊慌之意——
如果连靖姑娘都在这一战后,失态到如此,那末……对付所谓的拜月教,听雪楼又怎能有获胜的希望?
“大家先休息……我和楼主联系后,再做决定。”许久,阿靖终于抬起了头,缓缓对着下属们道,面纱下,她的脸庞苍白如雪,眼睛里有心力交瘁的散乱光芒。
“靖姑娘…你没事吧?”忍不住,还是白发苍苍的钟木华开口询问。这里他的资历最老,如果他都不开口问什么,别的人也不敢多话了。
阿靖微微摇摇头:“钟老,我没事……只是也有些累了,需要休息。对了,烨火,你进来一下。”她的手,轻轻点向了院子房檐底下一直默不作声站着的朱衣少女。也只有这个少女,经历了这次恶战后,仍然全身上下没有一丝血迹。
钟木华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让开,让那个叫烨火的女子从人群中穿过,来到阿靖身边。
阿靖低低对着她吩咐了一句什么,两个人就推开门,走进了阿靖的房间。
朱衣少女并不是听雪楼子弟,只是在听雪楼人马离开洛阳远赴滇南时,才由萧楼主从不知何处指派过来。她一路上都是非常安静的,安静到让大家都以为她有哑疾。
然而,那一次在大理苍山森林中,大家正默默赶路,她却忽然冲到了队伍前面,拦住队伍,对着靖姑娘、急切的说出了第一句话:“桃花瘴!”
所有人在瞬间停住了脚步,然而,大家都没有在道路前方的树木间发现什么,湿润的空气中,只有鸟兽的鸣叫。阿靖有些疑问的看了看烨火,朱衣少女被她冰冷的眼光看得微微低下了头去,只是抬手,指着左前方那一片藤蔓垂挂的地方,细声道:“那里。就要飘过来了。”
话音刚落,绯色的影子忽然消失在翠绿的树林里。
听雪楼诸人只见远处垂葛藤萝之间清光一现,还没有来得及做出反映,只见绯衣盘旋,靖姑娘已经以惊人的速度一掠即回。落地时,大家看到那把血薇剑已经出鞘,微微颤抖着,摇曳出清影万千——剑尖上似乎有一缕湿润的雾气萦绕。
“唰。”阿靖回手,将剑在身边的马匹上一划,剑刚拔出,马伤口附近的肌肉已经变成了诡异的桃红色!马仰头长嘶,痛苦的开始踢人——好烈的瘴气!
“桃花瘴!”跟从的人纷纷惊呼了出来,阿靖眼色一冷,手起剑落,骏马的头被她一剑斩断。痛苦的嘶叫顿时沉寂了,鲜血从马的腔子里冲天而起——
“我们现在在下风处,大家马上屏住呼吸,跟着烨火走!”冷漠而决断地语声,从绯衣女子唇边滑落——此时的她,眼中的光芒让人悚然——就是那个曾为听雪楼踏平江南五派,杀人灭门从不留情的女子!血魔的女儿!
听雪楼子弟不敢有丝毫的怠慢,立刻按照她的吩咐,跟在朱衣少女身后,急急赶路。烨火有些惊讶于女领主片刻间便对她委以重任,忍不住大着胆子抬头,看看绯衣女郎。
阿靖没有再说话,只是打了一个“快走”的手势。
“萧楼主派来的人应该不会错……”等走出了这片林子,大家在官道旁的亭子里休息,阿靖才开口,淡淡对少女道,“他派你过来,应该早考虑到你的所长。”
烨火低下了头——在这个充满了冷漠锋芒的女子面前,她总是能感到无所不在的压迫感,或许,也是她太过于敏感的直觉罢?
“我、我小时候在苗疆长大……”她细声回答,忽然,正喝了一口皮囊里面水的绯衣女郎怔了一下,手忽然顿住了,许久,才缓缓重复了一遍:“在苗疆…在苗疆长大么?”听到“苗疆”这两个字,不知道为什么,阿靖的眼睛里,忽然也闪过莫测的波光,声音里面有些叹息的意味,同时将血薇剑用手绢擦净。
“这样不行!”烨火一见便着急起来,一把夺过手绢,扔了开去,那丝绢一沾到剑锋,立刻染上了奇异的桃红色,“桃花瘴很难除去,除非用火淬炼剑锋,才能除掉。”
“你是苗人么?”静默了片刻,阿靖问。
烨火低下头去,迟疑了一下,才回答:“我、我本来是苗疆土司那岩的女儿……后来寨子里有动乱,父亲亡故了后我就流落到中原来,和师姐弱水一起,拜龙虎山玄天道长为师。”
“那岩……那岩?”绯衣女子低头,又喃喃重复了一遍,眼睛里面忽然有雪亮的光芒闪过!她迅速的抬头看了一眼烨火,眼神中的凌厉杀气让少女不自禁的一颤。
然而,阿靖没有说什么,只是侧头扶着栏杆,看着亭子外南疆才有的极度茂盛的绿,慢慢地问了一些其他巫术方面的东西,等烨火一一回答后,便没事也似的站起身,招呼大家一起赶路。
烨火也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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