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沈默了片刻:“你记得你的成人礼是辉月完成,就可以了。其它的不重要。”
平舟看著这个由漠然变得沮丧的飞天,微微一笑。
这样的飞天眉眼紧皱,比刚才多了不少生气。
适才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教人担忧。
现在怎麽说还是生气虎虎。
飞天愣了一下,收拾地上的凌乱。
他垂著头,好象刚才那个曾经失控的不是他。
他的手指点到哪里,哪里的水痕就全然消失掉。
干净得象是上面从来没有沾到水一样。
平舟默默地看著他这样做。
然後不经意看到他的指甲缝隙里不知道何时有一片破碎的茶叶。
淡绿的茶叶沫在指甲缝中。
那莹莹的淡绿,似曾相识。
平舟有些恍惚。
刚才那些并不全是爲了让飞天睁开眼才说。
他总是在回头的时候想起来,他第一次见飞天的时候。
满天的芦花纷纷扬扬,象一片早降的雪。
衰草如霜,芦花如雪。
飞雾轻烟的幽冥涧,骑著天马的飞天。
红衣象一点速星,由远而近。
被血腥味儿引来的飞天,看到了倒卧在长草中的他。
他的身体还在抽搐,胸膛是被划破开的,下裳一片凌乱,血把身下的霜草都染成了红茎红叶。
飞天翻身下马向他扑过来的情景,从没有一刻能从眼前淡去。
红衣黑发在风中狂舞,芦花扑在他的脸上,朦朦似雪。
飞天抱著他的头爲他渡气,止血包裹伤口,动作快而不乱。
人总是在要失去的时候,才知道某样东西的宝贵。
那天之前的平舟,从来不知道天这样蓝。
芦花这样美丽。
而受伤,是那样的痛。
飞天爲他清理身体,小心翼翼,他还是出了一身汗。
“谁害你成这样?”他轻声问。
他那时伤太重,不能移动。飞天留下来照顾他。
“外面风沙大作,根本不能行人,只有幽冥这里因爲被两夹的山挡住了风……”飞天眨眨眼,那时的他虽然是莽撞少年,却也有心思细密的一面:“我挨了一夜才从夹缝过来。你伤这样重血却没有流尽,那伤你的人也走不远。外面那样大风没人可以出去,那人一定也还在这里。”
飞天手里银剑流光,他轻轻弹了两下剑刃:“你不肯说?爲什麽?那人可能还会回来确认你是不是真的咽气,到时你怎麽办?”
“不要我帮你吗?”飞天凑近了问他。
平舟始终一言不发。
“算了,随便你。”飞天继续弹著剑身:“你要不想活,刚才就该告诉我别救你才是。我都花了力气,难道要白花?”
他忽然凑了过来,呼出的气都喷到了平舟脸上:“你付我什麽代价?怎麽说我也给你止血上药了。”
他的手扯著平舟破碎的衣襟:“喂,你长得蛮漂亮。反正你都这样子了,让我也尝尝看。”
他一边扯著平舟的下裳一边嘟囔:“我还没上过男人呢,不知道滋味好不好……”
被他热的手摸到了腿上,平舟突然挣动起来,混乱的一切象是全都回来了,背叛,出卖,凌辱……
飞天试图压制他的动作,平舟本来也没有什麽力气,怎麽挣也挣不开他。
尖厉的惨叫声,不象人所能发出的声音,长长的传了出去。
白茫茫的芦花满空乱飞。
飞天快而轻地在他耳边说:“喂,有人来了。应该是你仇家。”
他听而不闻,用尽最後的力气想挣脱他。
飞天用力掴了一下他的脸,声音中有股叫人发怵的狠劲儿:“你要真想死,就自己躺这儿等死!要是不想死,就拿著这个!”
一把薄薄的短刃塞进了他手中,飞天从他的身上翻下来,快而无声的没入了一边茂密的芦苇丛中。
那个男人走得不算太快,长草沙沙的声音由远而近。
平舟痛得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握著那短刃的手心里全是冷冰冰的汗。
飞天伏在长草中看著,他的气息象是融进了风里草里,让人根本无从察觉。
那个男人穿了一件黑衫,头发半长不短的披在背上。
飞天只看到一个侧脸。
长得不错,可是全身上下都是杀气。
“啧啧,居然还没死。”
男人用脚尖勾著把平舟翻了个身,声音里有近乎猥亵的意图:“刚才还没有把你操断气?还是你在等我回来再干你一回?”
飞天在暗里皱眉头。
本来他是犹疑的,虽然那个重伤的人身上看不到什麽邪恶的顔色,但是谁知道呢,这年头儿人人都是两张脸,你永远不能相信你所看到的。
所以他没有贸然的去更多的帮助他。那把小刀伤人是可以,要杀人可不容易。杀人或者被杀,要看手段和运气。
可是听到这个让他恶寒的声音之後,飞天改了主意。
那个重伤的男人无论如何并没有这样下流的声音。
但是他想要出剑的时候,那个男人已经向地上平舟压了下去。
急切的动作,气咻咻的象是不能忍耐。
飞天的剑离了鞘,那个男人正在分开平舟的双腿。
但是他的剑只出来一寸。
那个男人发出嘶喊的声音,身子蹿了起来,手紧紧捂著半边脸,血从指缝里汩汩的淌下来。他挣扎踢动,一定很痛。
飞天冷静地想,一定痛得很。
整把短刃都扎进去了,连柄都没有露在外面。
这个人活不了了。
那个人还试图走过来,想给平舟补一刀。他们的距离并不远,平舟也没办法移动身体,那一刀挟著风声劈下来,平舟闭上了眼。
“铮”的一声响後,是沈重的肉体倒地的声音。
平舟没有睁眼。
倒下的当然不会是那个红衣的少年。
不过这拦过来一剑真的恰到好处。明明刀势那样凶猛,可是刀剑相击的时候却没有那种刺耳的厉响。平舟自己是用剑的好手,他知道那少年只是挑开了刀刃,然後兜回来刺了一剑。
但是剑很快,破空之时却没有声音。
平舟睁开眼的时候,那个少年正替他拉拢衣服。
“你真是挺奇怪。”飞天说:“明明是个厉害人物,却奄奄一息躺在这里。打个商量,我救你不死,你以後听我的话怎麽样?”
平舟看著他,并不说话。他的伤口在刚才那一击的时候裂开了,血又迅速的流出身体。
飞天捏个响指,远远的天马跑了过来。
“你可以不答应。”飞天看看天色:“我一样也是要救你,不过能不能救得活可没准儿。当然,你以後也不一定要听我的话。”
飞天给他重新扎伤口,然後把他放到马背上。平舟注意到控缰的手,指甲缝里还有凝固的血,不知道是谁的。
但是指甲有亮亮的光泽,这个少年生气虎虎,象一只精力过剩的小兽。
那是他们第一次的见面。
平舟以爲这是个世故的少年,手段狠辣刀头舔血。
可是见了奔雷之後才知道不是这麽一回事。
那个少年会撒娇说在大风里迷了路,会狼吞虎咽的吃东西,和穿著东战军装的其他少年打成一片,还会时时记得给他上药。
东战的军医卖力的替他治伤。飞天拿著一柄小刀在手里抛上抛下:“你的剑呢?剑客怎麽能把剑都丢了?”
他一直不说话。
飞天吃吃笑:“不过你长得不错,和帝都双璧站一起也不差,怪不得别人想占你便宜。”
这话说得很随意,但是没有一点侮辱或是下流的意味。
他有明亮的眼睛,说话的时候常常大笑出声。
在幽冥涧里初见的那种陌生和恶意的僞装,在他所熟悉的环境中褪得一干二净。
“对了,”飞天说:“明天我们要拔营,你要不要跟我们走?”
平舟还是没说话。
薄薄的小刀在飞天灵活的手指问翻转交叠著:“我给你留下伤药和盘缠,你自己小心吧。”
但是第二天他们没能走,又遇到了战事。
军医很晚才来给他换药,平舟说,想去看看那个少年。
飞天一身是血,正在往下褪衣服。
染满了鲜血的轻甲扔在脚底下,他因爲忍痛咬著唇。不知道什麽时候受的伤,衣服和伤口黏连一起,飞天痛得扯,越扯越痛。
飞天的身上有许多细细碎碎的小伤口,泛白的沈紫的鲜红的,软的硬的痂痕或是嫩肉。
飞天呲著牙笑,因爲痛所以笑容很古怪:“你不养伤跑来干什麽?”
平舟听到自己的声音说:“我知道孪城有地下暗道。”
飞天愣住了,本能地问:“你怎麽知道?”
平舟冷静地说:“我是孪城三剑之一的无忧剑。”
飞天怔著没说话,平舟的声音象是在说著别人的事情一样客观平静:“在幽冥涧我杀的那个人是断肠剑,他是我师兄,也是城主的独生子。”
平舟说了许多,最後飞天扑上来捂著他的嘴把他按在了营帐里的地毡上。
“我没去过幽冥涧那地方,你也没去过。”飞天的眼睛很亮,脸背著光,可是眼睛真的是晶光四射:“谁也没去过,那里也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
他松了松手,平舟躺在那里看著他,飞天身上那些本来已经凝结的大小伤口又一起流血,蜿蜒的红蛇在他的身体上慢慢爬下。
“谁也没去过。”飞天又自言自语似的说了一句,往後坐倒在地上,因爲疼痛而扭紧眉头。
还是个天真的少年。
并不是你说没有,那些事就真的没有发生过。
但是那个少年的认真表情,象是,真的可以抹去一切,那些不堪回想的记忆。
没有人知道无忧剑平舟爲什麽变成了帝都的一份子,和身份最高贵的一批人在一起,地位高得让人仰望。
没有人知道究竟发生过什麽事。
飞天真的说到做到,他从来不提幽冥涧三个字,也从来不和他说起过去。
他只会说:“平舟,你看这个字怎麽写?”又或:“平舟,你这招儿不大对头儿,最好再问问奔雷应该怎麽用力。”
再没人知道幽冥涧里曾经发生过什麽事。
但平舟却知道,自己,还有飞天,因这三个字而相识,然後,在一起。
所以,等飞天成了飞天殿下,他离开了帝都,抛下闲职,去做飞天殿的杂役。
这没有任何理由,他不需要什麽理由,顺理成章的可以这样做。
因爲他告诉旁人,飞天救过他性命。
因爲他没有告诉过旁人,飞天在他的心中,是个红衣黑发,漫天芦花中的少年。
飞天没有再回去,他在雨停之前睡著了。
平舟看到他眼睛下面有很深的青影。
昨夜他可能根本就没有睡过。
平舟知道他被人从辉月那里送出来,也知道行云去找他。
早上他与行云还打了个照面,那个眼神只看一眼就明白了。行云想起来了,否则不会有那样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