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有……那麽一天。
飞天轻轻收回手,指尖微润不沾水滴。
站起身来迎出门去:“今天回来得好晚,我们有客人来了呢。”
飞天都并没有注意到,他说我们。
在这一天之前,他常常说的是,我,你。
平舟温柔的笑笑:“明吉带我去长老处取法器,小银龙或许这两天就可以行功变身。”
飞天眼睛一亮:“当真?”
平舟的视线掠过他,与站在门口的另一个人对上。
平舟的眼睛里有些微的波动,更多的是坦然和流澈。
而流的目光里,却要复杂得多。
飞天接过平舟手里的锦盒打开来看,却没有留意到身边的暗潮汹涌。
“这个就是法器?”他自言自语,然後才想起来介绍:“啊,我都忘了说。这是成子,这是流,慕原的朋友。因为怕没经验照顾不好丹丹,所以请他们来做客,顺便帮忙。”
平舟一挑眉,收回视线看著飞天,似笑非笑说:“丹丹?”
飞天脸上有点发热,自然知道他是在笑什麽。
虽然这样取名字是有些偷懒的嫌疑,可是这名字也并不难听啊。
午饭照例是小璃给做好了送来,平舟还没有再说下句话的时候,小璃气喘吁吁踏进了院门:“对不住,子霏哥哥……你们一定饿了吧,我才知道多了客人,所以又多预备了两分饭菜,迟了一些。”
平舟微笑著接过提篮:“辛苦你了。”
小璃腼腆一笑:“我先过去,回来再来取篮子。”
屋里的气氛,十足诡异。
明明是很平和的在用餐,四个人坐桌边,平舟坐在飞天左手,成子坐在右手处,流坐对面。
菜色简单却也丰富,看得出小璃是费了心思的。
拌青瓜丝,爆豆角,莼菜汤,烧兔肉,一个笋丝汤。
菜刚一摆好,各人落座。平舟给飞天挟了一挟青瓜丝:“闻著有点酸,小璃一定搁了醋。”
飞天咬了一口,就著白饭:“凉调当然要搁醋的,提味。”
成子轻轻咳嗽了一声,闷头扒饭。流握著筷子的手在停中停了一秒,忽然挟起一大块兔肉,“丢”进了飞天的碗里。
之所以说丢,是因为他那个动作极快极用力,像是生怕被谁咬了手似的,用力一甩筷子,肉落在飞天面前的碗中,他的筷子已经缩了回去。
飞天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落在他碗里的是什麽东西。
这个……
这个流真有点奇怪。这也算是布菜?
有这麽猛力不甘愿的别扭的布菜啊?
再说了,他们远来是客,他个做主人的还没有落力招呼什麽吃好喝好的,流倒过来给他布菜……是不是有点奇怪啊。
平舟微微一笑:“你这两天不是不吃肉麽?”
飞天愣愣地嗯一声:“可能是天气有点热,觉得油腻。”
平舟温柔地说:“明吉也说你最好不要沾荤腥,生生要化身,你这两天就开始斋戒吧。”
飞天又哦了一声,看著平舟慢慢伸过筷子,把那块兔肉挟了过去。
还在空中顿了一顿,放在自己的碗中。流没有抬头。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飞天觉得空气一下子乾燥起来了,让人觉得脸上有点紧紧的。
不大舒服的感觉。
饭也吃了,孩子也抱过了。平舟客客气气摆出送客的架式。
小忧来提饭篮子,一脸春风洋溢的笑容:“两位先生请随我来,长老为你们安排了住处。”
成子答应了一声,流却不吭声,小丹丹已经在它的小鸟窝儿里打起了盹,流定定看了它半晌,才跟著小忧去了。
飞天懒懒地打了个呵欠。
丹丹睡了,生生也睡了。
半夜里丹丹折腾一次生生拍水四次,整得他眼睛下面好大的黑影,也有些撑不住。平舟把床褥展开,照例……午睡。
夜里飞天起来居多,飞天多半要趁半下午这会儿补个眠。
平舟坐在床前,玉盆摆在床头,鸟窝搁在飞天身边的枕头上。
午的清风穿窗而入,在屋里细细打圈,吹得床上的帐帘一动一动的。
飞天半眯著眼看那帐帘的动静,起来又落下,又起来又落下。
平舟慢慢抚摸他的头发,忽然低下头来在他唇边轻轻一吻。
飞天微微有些惊讶,但是已经快要进入梦乡,困倦得没有多馀的力气来表示他的吃惊。
温暖的手轻轻抚摸他的耳廓和颈项,让人说不出的心安。
“生生很快会化身成人了……”
飞天半睡半醒,迷迷糊糊嗯了一声。
“飞天……”平舟接下去说了句什麽,飞天没有听清。
太疲倦了。
每天早晚两次把大量的灵力输给生生,飞天觉得自己像是一根两头烧的蜡烛。
如果没有平舟在身边,真怕撑不下去。
平舟的手指温和有力,轻轻梳理耳後面那一绺有些调皮的头发。
飞天终於沉沉睡去。
平舟站起身来,慢慢走到窗前。
竹舍的後面是一片茂密葱郁的绿色,层层碧浪随风翻卷,阳光很强烈,竹叶的水份被蒸发在空中,一种浮动的,温暖的香气。
这样安静而閒适的生活。
看著他,在他身边的生活。
平舟侧头看著飞天的睡颜,一阵风吹过,那缕不听话的头发又翘了起来。
行云还是来了,虽然他曾经松开过握著你的手,可是羽族人那样看重血缘牵系。
行云骗不了自己,也骗不了别人。
他一直只看著丹丹,太刻意了。
他不敢看你,飞天。
天不怕地不怕的孔雀公子,也有藏头露尾遮遮掩掩的时候。
飞天。
受过那麽伤,吃过那麽多的苦。
白天总是笑得没心没肺,夜里却会挣扎哭泣,喃喃地说著他自己不知道的哀痛。
总是睡不踏实,两只小的略动一动就会醒过来。
让我照顾你,好麽?
一直一直,让我照顾你。
初相识的时候,那飞马凌空,红衣黑的的少年。
英气勃勃,傲睨天下。
当时并不知道为什麽他喜欢穿著红衣。
後来有一次他负伤归来,满身都是血的腥气,红衣沉沉垂坠。
“要是白衣服染成这样儿,早把哥哥气翻过去了。”一面为他裹伤上药他呲牙咧嘴地笑:“这样儿就好多了。头两次和妖族开战,受了伤他总是脸如锅底要赶我回去。”
因为受伤,浑身发起高热,双臂环抱著身体,蜷曲著窝在染血的毡毯里。
牙咬得紧紧的,不出声。
第二天,第三天,到第四天上才爬起来,洗一把脸,穿上红衣,系上软甲,又象没事一样跑了出去。
平舟见过许多的战将,无不是浴血凶悍,慢慢站住脚跟给自己撑起块天。
这个孩子,并不是最特殊的一个。
只是他睡著时露出的脆弱,让人看著心碎。
红衣原来并不是张扬,而是血痕。
从那之後,每一次看到那角红衣,平舟的心里就会隐隐的痛一下。
痛得时候久了,心里有一块愈来愈软,被那痛磨得无可奈何的柔软。
为了朋友可以拼出命去,那个高歌大笑的红衣少年,慢慢的长大了。
平舟仰起头,午後的阳光好生耀眼。
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劲,反正是不对劲的很。
飞天看看这个从一早就跑了来的流,抱著丹丹不撒手儿的劲头儿比他这亲爹还亲。
虽然说难得一个不要钱的全天候保母,这麽别扭……嗯,保父还是别扭……嗯,保叔,难道一个不要钱的来替他带孩子,最重要的是丹庆喜欢流,跟著他的时候不叫不闹吃东西还乖巧不用人威胁,吃完了还跳上跳下不用人监督自己就撒著欢跳开了,根本不用担心他再长膘……
这麽可心合口儿的事情,爲什麽飞天还是觉得郁闷?
飞天琢磨来琢磨去,琢磨出一个结果,原来自己是个小鸡肚肠儿。
亏他以前还扫过行云的面子骂他是不愧是长翅的尖嘴的,肚肠一曲三弯不容人。
原来自己也不是什麽好材料,儿子跟人家亲近一点儿,自己也觉得受不了了。
小生生还是老样子,在他的玉盆儿里打盹儿。这两天不用吃妙石髓,小家夥喝著茯苓粉冲的糊面子别提多开心,昨
天居然还吃了一小块儿兔肉。
飞天看著他别提多喜欢了。
从筷子那麽粗细长到酒杯口这麽壮实,一共耗了他多少灵力下去。
看看外面太阳正好,把玉盆端了出来放在院子里。小生生懒洋洋的在盆底动了一下,静静的晒太阳。
流怀里托著小丹丹过来,好奇的看著小银龙在水里的模样。
身上的鳞片已经都精精神神的支楞开了,小小的一片片半圆形银片层层密盖在纤细的躯体上,头上有极小的龙角,鳍细而薄象半透明的水草叶子,尾巴散在水中象是一片马蹄莲的花瓣,略有些粉色。
“一天出的壳,可惜他身子弱。”飞天坐在一边,托著思看著儿子。
又擡眼看看流怀里面安份守已的丹丹,这小胖鸟就这麽……算了,飞天在心底里说,以前天天都是龙族的人冷落他,好不容易现在来了个羽族的人宠他,自己何必小鼻子小眼睛的。
难道这个流再宠,能把小丹丹拐跑了不成?
儿子始终是自己的。
旁人再好那也是白饶的。
飞天心平气和地和流说话:“以前没见过你,你也住梧桐城麽?”
流嗯了一声。他嗓子有些低哑,说话的时候吐字也有点不大清楚。
“那我跟你打听个事儿。”飞天一下子高兴起来:“昨天事儿太多没好意思问。梧桐城主可还是凤林吧?”
流说道:“是。”
“那他身边儿可有个叫楚空的孩子?”飞天话出口就笑了,有些紧张而且不好意思的那种笑法:“外面总是打听不到梧桐城里的事儿,我一点消息也没有。”
流微微笑了,眼里有温柔似水的神情,一点一点的亮光。
飞天觉得虽然这个人貌不其扬,笑起来那眼睛却是漂亮的。
心里莫名其妙就觉得跳了一下,昨天那种微微怪异的感觉又冒出头来。
流说:“凤林现在正安胎来著,楚空要做孩子爹了。”
飞天一下子瞪大了眼,被流这一句话惊得刚才那种感觉立刻烟消云散:“凤林……他……楚空……他……”
流看著他有些呆楞的模样,笑容温暖:“你自己也当了孩子爹了,还吓成这样?”
飞天捂著嘴坐了下来,小丹丹在石桌子上跳来跳去,还探了头看玉盆里的小龙。
瞅著小鸟朝小龙低下头去,飞天赶忙一拦:“小笨蛋,这盆里的水可不能喝。”
小丹丹两只黑阒阒的小眼睛亮亮的看著飞天,又转头去看看流。
流笑著解释:“丹丹想亲近他弟弟,不是想喝水。”
飞天看看儿子,又看看流。
我儿子的心思,你比我还了解?
这算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