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未曾忘记,他答应过素衣,要给她什么。即便,这一切,需要他拿命去交换。
但,他不悔。
他能够为她做的也仅仅就是这些了。
一旦入主金銮,他便活不过而立之年,这是预言,更是宿命。他早就预料自己会有这无法逃避的一日,索性早早地便做好了准备,这样,才不至于牵连无辜的人,毕竟,一旦他撒手人寰,整个朝堂不知又会有如何翻天覆地的变化。所以,他已借机免除了晁天阙与沈莫言的官职,让他们远离官场上的尔虞我诈,到民间去过平静的生活。至于其他人,他也都预先做好了妥善的安排。
如今,就只剩下素衣了。
依照素衣那倔强的性子,恐怕只好去求两个师父善后了。早前,儿子还在,他本还思量着故技重施,就如同“风湛雨”自尽时那样,用儿子做责任牵制素衣,让她不能做傻事。可如今,儿子已经不在了——
一思及那短命夭折的儿子,他心里更是不断翻涌起辛酸与苦涩的滋味。
见济,这一世,是爹爹连累了你,不知你的魂魄是否已经投生去了平常百姓之家,倘若还没有,那么,就等着爹爹吧。黄泉路,奈何桥,爹爹会一直陪着你……
他正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着,却听大殿的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站在门外的正是素衣。她一身素白的单薄衣裙,向来就消瘦的脸颊更像是被寒风凛冽给冻得血色全无。不知朱祁钰已经醒了,她只是轻言细语地摒退了随侍的宫娥,脱去了脚上那被雪水沁湿的绣鞋和罗袜,这才赤着脚踩在色泽鲜艳的花开富贵宫廷厚织毯上。
走得近了,朱祁钰才发现,她的手里还捧着一枝满是花苞的白梅桠子。
“素衣,大殿外的梅树都已经打上了花苞了么?”不开口倒是没有察觉,一张开唇,他才发现自己的嗓音沙哑得这么厉害,像是一个垂暮之年的老者,连气息也显得不稳了。想想,去年的这个时候,大雪消停之时,他还能同她一起在外头赏梅饮酒,而今年,他却已是离死不远,连亲自出这殿门去看看那路旁的梅树也不行了。“日子过得真快呵,今日都已是腊八了,一转眼就快除夕了——”
素衣将那白梅枝桠插在塌旁几上那白瓷净瓶里,扭头冲着他温婉地一笑:“今年梅树的花苞挺多的,就快开花了,我知道你喜欢,便折了一枝进来。”像是刻意安抚他一般,她上了床榻,亲昵地依偎在他的身侧,与他一起看着窗外的飞雪,喃喃低语:“瑞雪丰年,这可是好兆头呢。”
他点点头,笑容很是迷离,好半晌才复又开口:“记得前几年白梅盛开的时候,香气很是浓郁,正封进贡的御酒里有上好的竹叶青酒,你便采了白梅来,亲自动手泡了一坛子,如今,那坛酒也是时候开封了罢。”不知不觉便回忆起了过去那些美好的时光,如同炙热无比的烈焰,很能温暖他此刻僵冷的知觉,只不过,这副羸弱的身子骨令他很是丧气,枯枝败叶又还能经得起这烈焰灼烧几次呢?
“我知道,你就惦着那坛子竹叶白梅酿。”素衣握住他冰冷的手,靠在颊边,潋滟红唇一寸一寸地细细温暖着:“我已经吩咐尚膳监,传晚膳的时候,那坛酒会一道送来,不过,你身子不好,只能浅尝。”
“能尝一口也好。”他低笑着颔首,虚弱地咳嗽了好几声,才浅浅地叹息,似乎对一切已是云淡风轻,再也不见半点不甘,半点遗憾。就连那言语也不知是说给她听,还是说给自己听:“我只怕,再不尝,就没有机会了。”
听着他这般消极的言语,素衣的笑微微僵了一僵,可是,事到如今,她却实在是没有任何语言能够用以宽慰他,于是,只能选择沉默以对,可眼底却笼上了一层不知名的东西。
默然之中,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和窗外呼啸的风声,突兀地,朱祁钰倏地又开口了。“我这几日一直寻思着,不如择日就复立见濬为王储吧。”他的手掌覆到了素衣的手背上,一片刺骨的凉:“素衣,你说好么?”
“你真的决定了么?”感觉到他那几乎不见体温的掌心,素衣略有些闪神,可对于他这样的决定,她只觉意外却并不惊讶。顿了顿,她意有所指地轻轻提醒着:“你明知道,他与你并非出自同一血脉。”
“争来争去,斗来斗去,也不过都是朱家自己人罢了。”他苦笑着闭上眼,好半晌,才深吸一口气,极寒的空气涌入鼻腔,一阵麻痹的刺痛,可他的唇角却浮起一抹浅浅的笑,深邃的黑眸里,流露某种令人动容的情绪,很有几分安详:“即便我皇兄是建文的血脉,那又如何,我曾祖父当年的的确确是从建文手中将这江山给抢过来的,如今,由我还给建文的子孙,又有何不可?”
素衣既不赞同,也不反对,只是静静地倚靠着他,在心底思量着自己的谋算。待得尚膳监传来晚膳之时,她才发现,朱祁钰不知何时已经又昏睡过去了。
下了床榻,素衣看着那满桌的风神菜肴,却是毫无胃口,只径自斟满了一杯酒。握着斟满竹叶白梅酿的白玉酒杯,她久久地盯着床榻上眉眼安详沉沉昏睡的朱祁钰,好半晌,才仰头将那清香郁郁却也酒性醇烈的液体一饮而尽。
她靠在他的胸口,感觉到他那随时有可能停止的呼吸和心跳,莫名地心惊胆寒,眼波深处划过一道暗青的阴影。
今日,她听兴安说,几位阁老纷纷呈了折子上来,除了忧心朱祁钰的病情,并且还提及早立皇储之事。自朱见济薨逝之后,朱祁钰已无儿息,如今又久病难愈,他们希望朱祁钰能够尽早下口谕,要么复立沂王,要么从支系藩王的子息中择良。尔后,她又从凤莫归那里得到了消息,朝臣中那些“上皇党”近日以来似乎已经有所计划,正欲伺机蠢蠢而动,甚至已经有人悄悄将莫名内容的密函送到了上圣皇太后孙氏的寝宫中。
看来,阴谋的脚步已经蘧然临近了,可是,那些身怀狼子野心的人可曾知道,她,才将是这出改天换日的夺宫阴谋背后真正的操纵者!
他们要的是江山,是权势,是荣华富贵。
而她,要的不过是一个契机。
各取所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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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久病未愈,朱祁钰下旨罢免了百官的朝贺,然而,按照内廷的规矩,朱祁钰于正月十二时就应该前往无梁殿斋戒沐浴,于正月十五带领文武百官进行祭祀天地的盛大典礼。可依照他目前的身体状况,斋戒沐浴也不过只是做做样子罢了,祭祀大典更是绝无可能。无奈之下,他便思量着物色一位朝臣代替他主持祭祀大典。原本,他属意于廷益,可素衣却以于廷益年事已高,不堪劳顿为由,建议他另行物色人选,他思来想去,一时倒是拿不定主意,最后,还是素衣提议由“武清侯”石亨代劳,事情才算是定了下来。
一如素衣的预料,祭祀大典顺利进行了,然而,一国之君因病无法亲自主持祭祀转而由他人代替的行为,也使得朱祁钰不久于人世的传言在文武百官之中传开了。于廷益、胡濙、王直等阁臣眼见着朱祁钰随时可能撒手人寰,忧心忡忡之下,经过仔细商议,决定上折子复立沂王朱见濬为皇储,以安大统。于是,他们一同到了商辂的府上,预备商议着草拟一份折子,以便隔日呈上去。
然而,就在正月十六的夜里,下了许久的雪竟然奇迹般地停下来,如洗的晴空中,竟然能很清晰地看见熠熠生辉的星子。然而,也就在这一夜,夺宫的阴谋终于付诸行动了。
素衣静静地站在独倚殿的殿檐下,眼见着紫微星陨灭,七煞星以刺眼的光亮取代了它在中极的位置,这才长吁了一口气,一直提在嗓子眼的心终于放回了原位。
看来,她估计得一点也不差,石亨是个贪婪粗鲁的武将,因政见与利益问题,素来和于廷益有隙,见朱祁钰对于廷益信任有加,必然是心存不满的。众人皆知,朱祁钰一旦有个什么不测,沂王朱见濬必然会复登金銮,若想从中得利,除非拥立被囚南宫的朱祁镇趁着朱祁钰病卧在床之时顺利夺宫复辟!
所以,这些日子以来,石亨连同曹吉祥、徐珵等人的密谋,她不是不知道,孙氏与南宫之间的秘密往来,她也不是不知情。然而,她却统统视而不见,甚至于无形中推波助澜,只因,如今这样的局势,就是她所希望的结果!
她正准备进大殿之时,却见数步之遥的阴影之中,一个身量极高的男子正笑意盎然地看着她。
“凤无妆,看不出,你倒真是个颇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角色。”那个男人不知是赞赏还是嘲讽地将拍着手掌,五官阴柔精致得简直不像是个男人,眉心中间那诡异的桃花状红印,配上幸灾乐祸的笑容,令人不寒而栗。“难怪寒霜渐早早地便收你为徒,这般资质,倘若不是他一直以那些所谓的仁义道德教化你,谁敢说,你不会成为第二个武曌?”
“轩辕魁,废话多说无益。”素衣面无表情地对他直呼其名,腊月飞霜般的语气显得丝毫不客气:“我答应你的事已经做到,我要的解药呢?”
“我轩辕魁素来是个讲信用的人。”轩辕魁扬起眉,俊朗的眉目即便是含笑,也显出一种令人心惊胆寒的煞气。“蔺寒川的解药,我已经给你师妹了。不过,至于朱祁钰身上的蛊毒——”他刻意将尾音拖得老长,像是有意要吊人胃口,好一会儿,才将双手一摊,作出一副无可奈何状:“我还是那句老话,无药可解。”
对于他的戏谑嘲弄,素衣仅仅报以满脸似笑非笑的表情,似乎一切早已经在她的预料之中。“人蛊,一旦下蛊之人死去,就决不可能再造出解药救那中蛊之人。”她垂下眼,微微阖上,眼睫毛轻轻颤动,一字一字缓缓地称述着她的猜测:“所以你当日才费尽心思,安排真正的杭卿若进宫行刺朱祁钰,故意让她死在我的手上,目的,也不过是想看我今日的追悔莫及罢了,我怕的猜测可有不妥之处?”
“猜得极好,甚合我的心意!”那轩辕魁竟然放肆地鼓起掌来。他立于阴影之中,语气甚是平静,神情也似乎自若如常,但眼眸中却带着深深地恨意:“如今,即便你猜到了又能如何?我就不信,你还能时空逆转,扭转乾坤!我最恨你们这些自认悲天悯人的家伙!你是个术士,想必也知道,朱祁钰是紫微星转世,他的命数是天定的,你当年既然有胆子乱了天命,那么,今日也就该去承受结果!”
“结果,是我造成的,我自然承受得了。”素衣淡然地点点头,不急也不恼,只是自顾自地转身,举手准备推开独倚殿的殿门:“只要你给了蔺寒川解药,那么,我们也就两讫了。我做一切的事,也并不是寄望你会大发慈悲救他的性命。”
“那你为何——”这么一来,轩辕魁略有几分诧异,反倒是猜不透她的心思了。
原本以为,她如此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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