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香冷不丁的话题和刚才的话题一对照,觉得很可笑。
千秋也默默地笑着,只字未提刚才的事情询问道:
“东京不行吗?”
“不觉得太大了吗?”
“可散步的话,会慢慢地变得兴奋起来,我可没本事考虑事情,我觉得边散步边思考问题的人很了不起。我总是为了要记住某事而带上卡片什么的,可脑子马上会变得空空的,还要牵着黛子,根本谈不上想到好主意什么的。”
黛子是千秋家养的狗,按千秋的话说,好像这世上就没有比它更笨拙的狗了。原先,朋友家生了一窝狗崽,好像谁也不愿认养它,也因为如此,她反而把这只公狗崽收留了。
“黛子是谁给起的名字?”
“我爸爸。”
“为什么叫黛子呢?”
“是Paradise的略称。”
“Paradise!”
梨香和贵子不约而同地齐声叫道,千秋苦笑起来。
“什么Paradise,叫起来都觉得害臊呀。所以,只取了一个音。”
“黛子啊!你爸爸起的名字很前卫噢。”
“因为,它当时真的又丑又笨,还老生病,真是一只不幸的小狗。心愿呀,是心愿。”
“是吗?一定是你爸爸把他自己常去玩的钢球游戏店的店名拿来安上的吧。”
“我妈也这么说。但现在它可是过着快乐生活呀,完全健健康康地能吃能喝,变壮了,可会闹腾呢。”
“那样的话,和它一块儿散步还要思考问题真是不可能的事了。”
“是呀,劲大着呢,每天早上被它牵着跑真够受的。”
“那跟哲学一定无缘了。”
“梨香在想什么呢?”
千秋询问道。
“我?我能想什么呢?想了很多可是弄不明白呀。”
“弄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啊?”
贵子皱起了眉头。
“现在脑子里想的是,大家一块儿玩开电车游戏的情景。”
“开电车的游戏?”
“对,在想着要是让这次参加步行节的全体成员用绳子穿连起来,会变得怎样呢?”
“会变成相当长的电车呀。”
“那情景会变得怎样呢?”
还是摸不清梨香的想法。虽然面对着千秋,梨香仍带着一本正经的面孔说。
“可能不行呀。遇到信号灯的地方首先会被拖拽,到了有弯弯曲曲道路的地方又会出现很多人摔倒的情况,走得快的和走得慢的就会让绳子打架。”
“为什么想那样的问题呢?”
“所以不是说了弄不明白吗?”
“梨香,你尽想些奇怪的事情呀。”
“怎么说呢,已经很累了吧,你们两个不累吗?”
梨香露出严肃的表情看着两个人的脸,两个人皱起眉头。
“你少来好不好,我们都忍着没说出口呢。”
“累的时候一说出口就会垮的哟。”
慢慢地,大家注意到对话的脉络在消失着。
第一天的黄昏时分,是最初的疲劳到达顶点的时候。要在平时,正是回到家晚饭前舒舒坦坦松口气的片刻,现在却一个劲儿地走着,身体开始条件反射地表示拒绝。同时,在夜色一点点降临的这个时间段,也开始深刻地感受到正进行着的步行节的真谛。对一般的活动(不,是一般的人)而言,在这个时间段是不会那么认真地走路的。也只有步行节的日子才会有这么多人一起走路。所以,今天是步行节。证明结束。况且,今天从现在开始才算是需要动真格的。日头高的时候,还有远足的心情,后来慢慢地感到那个时候的自己是多么的浅薄。
要想装出感觉不到脚痛的样子也变得越来越困难了。
贵子觉着膝盖以下好像长出了别的什么东西,小腿肚子已经涨得硬梆梆了,整个脚刺痛着,就是不踩到地上也会感到火辣辣的。而且,因为背着平时不用的背包,连肩和背也意外地感到酸痛。
但还能坚持,还没到走不动的地步,内心这样说给自己听。决不能倾听脚底的抗议,因为知道如果听取了这种程度的抗议,就走不完接下来的路了。
在犹豫着是否要倾听脚的抗议的绝不是贵子一人,这个长队的全体成员可能都有这种心情吧。有的人脚上磨起的水泡破了,走路的样子显得有点滑稽,也有些人明显透出了疲态。尽管基本上还都咬着牙不说话,可是脑子里都想着:这太可怕了,不管怎么说,还没走一半呐。连一半都没有!然而这脚的疼痛是怎么啦?白天太热了,随着夜晚的凉爽的到来,疲劳感也增加了。
可是,还没完成一半。不论怎么想,比起前一半的路途,毫无疑问,剩下的一半将会更具考验。
可是,还有一半!
天空中像是漂浮着大家的这句台词,
漫画里经常出现的,吹出的泡泡像庭园中稍有间隙的踏脚石那样连接着地写着“可是,还有一半!”
世界一点点地失去着颜色,海涛声变得愈发巨大,像是逆撸着神经的纹理一样扑过来,大家的不安和不高兴像一股杀气一样漂浮在空中,一点点变得沉重压了下来。再也忍受不了这个重负了,正这么想的时候,一个令人怀恋的让人谢天谢地的哨声响了。
“天黑了啊。”
忍自言自语。
坐在铺筑过路面上的长队,忽然注意到四周已陷入了灰色之中。
国道对面的海产品商店的灯光,刚才还融入在旁边的风景里,不觉得起眼,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已发出白色的光芒。穿梭繁忙的车灯,给眼帘烙下了直线的残像,连风都飘带上了夜晚的气息。
内心感到多么无助多么寂寞,融回头看着大海。
此刻的大海这边儿仍然是白昼的领域,海浪还镶带上了橙黄色的边饰在翻滚,天空还明亮。
白天是大海的世界,夜晚是陆地的世界。
融这么想着,而我们这些人正好坐在两者的边界线上。
不光是白天和黑夜,就在此时,感觉是各种各样东西的边界线:大人和孩子、日常和非日常、现实和虚构。步行节是一个不要从这样的边界线上掉落,要继续步行下去的活动。从这里掉落的话,只有回到严酷的现实世界里。所谓高中生这个虚构的最后的幻想曲能否平安地演奏完毕,今晚将会决定。
“上年纪啦。”
“什么?”
对于融下意识地从嘴里漏出的话,忍的反应是不能理解。
“都参加三回步行节了,也该变老啦。”
“干什么呀,装什么老呀。”
“好像现在变成了老头子似的,感到自己变得很老很老,在海边回忆着步行节的心情。”
“能理解啊,那种心情。”
原以为会招来嘲笑,融被忍认真的点头赞同弄得反倒吃了一惊,同时心里又为此高兴得要命。
还是和这家伙一起跑吧!
融的脑子里闪过了这一念头,可是,不能轻率地说出口,他这样警告自己。尽管,忍说过可以等到集体步行结束,可老让他这么等也不好意思。到晚饭的时候定,还要通知
网球部的同伴们呐。
转念又一想,自己是否有点脚踩两只船呢,融感到有点内疚。
“一定是一眨眼的工夫吧。”
忍一边喝着水一边嘀咕。
“什么呀?”
融一边为是否换袜子苦恼一边问道。替换的袜子有三双,现在换的话,还有两次可以替换,如果有必要,在晚饭休息时洗掉换下的袜子,把它挂在背包上,化纤的质地,一晚上就会干吧。
“到变成老头子为止呀。”
忍贴着创可贴回答。不知不觉地,他的脚掌上多了许多创可贴。
“嘿,别人猛一看,不会认为是水泡什么的,还以为是贴的关节炎或痛风病的膏药什么呢。”
融甩动着创可贴。
“是啊,肯定会。本人还自以为年轻呢,可脑子里仍像是贴着步行节的创可贴一样。一个人唠唠叨叨着:‘好像又要起泡了,不管怎么说,因为要走八十公里的路,所以一定要当心呐。’这时候,旁边的儿媳妇会对孙子说‘啊呀,你的爷爷啊,又在说自己高中时代的故事啦。’”
忍的叙述听起来特别生动。
突然,父亲的腿出现在融的脑子里,那横躺着的父亲的腿。
苍白的,汗毛浓密,一动不动。
想起当时父亲的腿是这么细这么瘦弱,不知何时自己也会变成那样,横躺在冰冷的地方。
条件反射般地低头看,比起记忆中父亲的腿来,发现自己的腿相当健壮,长腿肚子柔软而富有弹性,心才定了下来。没关系,我还年轻着呢,那应该是很久以后的事呐。
“你妈好吗?”
忍看着脚底问道。
融微微踌躇了一下,涉及到家事总觉得有点棘手。
“好啊。”
“要是融去了大学她不就成一个人了吗?不会感到孤独吗?”
“会吧,可那都是很早以前就知道的事情。”
融努力地用冷漠的声调回答。
“也是呀。”
忍也轻描淡写地点了头。
“但如果你去大学之后,她一个人的话,不也可以再婚吗?”
“怎么可能。”
对于意想不到的这句话,融笑了。
再婚?
眼前浮现出母亲缺乏表情的脸。母亲不论什么时候都是母亲,不是其他的存在。在父亲那儿吃够了苦头的母亲,自己绝不认为她能和其他男人再结一次婚。
不知从哪儿吹来一股凉风。
“这可不好说噢。连我的姑母,都快五十了,神不知鬼不觉地就突然再婚了。”
忍用一丝不苟的手势擦着眼镜。
曾经听说过这事,忍的姑母在年轻时
离婚,把两个孩子带大后,趁着两人就职的机会再婚了。此前没有露出一点的征兆,给亲戚们带来了很大的震惊。
再婚,母亲再婚。
融重新就那种可能性进行了思考。
又一次,风吹过身体的某个部位,不像第一次那样令人讨厌了。
那样也不坏呀。
仿佛背后有扇小窗户被打开了,太阳从那里照射进来。
以前,心里的某个地方,总有母亲是自己的责任的感觉,那可能只是自己的自命不凡而已。从母亲的角度考虑,没有了孩子,自然也就有了自己的时间。不如说,自己成为母亲的桎梏才是事实。母亲结婚早,还年轻,不是还有很多时间吗?
再婚。
突然,那个女人的脸浮现在脑海里。
以无所顾忌的表情看着自己,显得从容不迫的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也可以再婚,可是为什么到现在她都不再婚呢?和自己那百分之百家庭主妇感觉的平凡母亲相比,那个女人是个百分之百干劲十足的事业型女强人,和丈夫离了婚,又和自己的父亲分开,一点儿也没有怨天尤人。被她吸引的男人一定排成长队了吧。
因为贵子在身边?
看上去关系很好的母女俩的身影浮现在眼前。与其说是母女,不如说更像是一对女友。虽说男孩女孩跟母亲的亲近程度有所差异,可在自己家里,和母亲之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她们那样的亲热感觉。
自己怎么羡慕起对方来,融慌忙地矫正心中的感觉。
哨声响起。不大工夫,队伍中像是飘起了清醒过来的空气,大家拍拍屁股,站起来。今天一天,不知重复了多少次这样的动作了。
“大家都是女人啊。”
“大家?”
融嘀咕后,和平常一样,耳朵尖的忍反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