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伊人跳舞》楔子
那天夜里,我站在自己房间敞开的窗前,想像着我的未来。那是一个无垠的、纯净的夜晚。
尤瑟纳尔《Alexis》
永惠和依桥斜靠在阳台的铁栏杆上。阳光如无声的瀑布飞泻下来,把永惠的脸映成一枚
明黄泛金的瓜子模样,在依桥面前晃来晃去,眉清目秀,浓浓的睫毛忽闪忽闪,耀出清澈双眸的亮色。
远处是一些比依桥家矮的楼房房顶,洋红芋灰鸭青,高低错落,虽没有袅袅炊烟轻轻漫开,也自有一种人世的安稳齐整。一阵微风拂上面来,拂得人脸上一阵极细极柔的痒痒,好像被绒毛刷子刷过,或许本来就是没开过脸的少女娇羞。附近中学操场上的白鸽盘旋飞舞,越舞越高,鸽哨传上遥遥的碧蓝的天,在依桥的耳膜上留下海潮般的渐行渐远的嗡鸣声,悠远清逸。少女们的懒散,在金沙银河飞速流陷的时空里凝住。
依桥用手捋着她半干的长发,摸到发尾,黑乌乌的一绺,绕在指上玩,衬得十指如葱如玉。她眯起眼睛看着金光闪闪的永惠,觉得晕晕的,嘴角浮起若有似无的笑。
永惠转过身去,双肘撑着镂成繁叶葡萄的铁栏杆说:“胡小雨要去法国读书,她和迟烈文才子脆生生地分了手,你听说了吗?那可是人人羡慕的金童玉女呢!”
依桥并不答永惠的话,只是头侧过一扬,手一甩,长发如丝雨飞散出去。她抬头看着浮云,眯起眼睛,像是总统宣誓就职一样,一手贴胸,认真地说:“有那么一天,我也会去巴黎。住在塞纳河边,早上起来煮咖啡,晚上买半根长棍面包,做鸡蓉蘑菇汤,周末再骑自行车去郊外的森林写生,隔三差五钻进卢浮宫泡着——我不贪心,每次只看一个展厅。经典之作要慢慢品味、反复琢磨,这个我明白,所以我总在一大早,带着画夹和折叠式小马扎,趁着天光最明亮透澈、游人最少的时候,一个人安安静静地临摹。生活就是艺术,Vive la France!”说完,她双手抱胸,轻快地旋转一圈,发尖上凉凉的水珠打在永惠的手臂上。
永惠看她说得这样有板有眼,“咯咯”笑起来,越想越好笑,上前一步,摸了摸依桥的额头,说:“你不是在做梦吧?依桥,你现在在建国西路101弄你家的阳台上呢!”依桥满不在乎地说:“你不是总说我是天才吗?我呀,不但有语言天赋,还能视通千里。你我的未来,我此时此刻看得一清二楚。”
永惠好奇地问:“那你说,你看到我以后做什么?”依桥的声音是哑哑的一片暗磁,她说:“你呀,你以后会生三个孩子——两个男孩,一个女孩;上街买菜,回家做饭,伺候先生上下班。然后你再提个什锦漆盒子,到我的画室来给我送饭,给我调水彩颜料,打打下手,voila,就是这样。”
永惠说:“不要和我‘哇啦’来‘哇啦’去的,我又不懂法文!就这些?说,还看到些什么?”依桥一本正经地说:“目前在水晶球里,我能看到的就这些,等以后长了功力,看到更多,再告诉你。”永惠“扑哧”一声笑出来,说:“吹牛!明明知道你在吹牛,可我听着还挺高兴的呢。因为我们还在一起。”
依桥的妈妈在楼下喊她们去吃红薯桂圆汤。依桥应了一声,说“就下去”,却没有要下去的意思。永惠看到墙上她们寝室五个女孩子在同里三桥的合影,说:“妖妖新换了男朋友,他陪着她到欧洲去了一星期。但听说那是个少根经的人,据说他们拖着手在我们学校散步,那个男的忽然跳上喷水池的台阶,拉着妖妖的手,指着水底的亮处,激动地说:‘看!这是我们飞利浦的照明灯具!’”
依桥忍不住爆笑,是那种依桥式的真正的放声大笑。好不容易等她笑停了,永惠又问:“大家都在找实习了,只有妖妖没事似的,你说她怎么不着急呢?”依桥白她一眼,道:“这个你就不明白了。妖妖呢,也许就是古人说的那些个‘天生尤物’,男的个个看着流口水,女生里面除了可心,都不怎么真心对她。可妖妖不care这些,什么人生五年十年的计划呀、工作呀、钱呀,妖妖也不care。妖妖喜欢看看油画,喜欢穿漂亮的衣服,以后再换个男朋友送她去欧洲读读艺术史什么的。我跟你说,像妖妖这样的人现在已经不多了,她已经活到了人生的最高境界,那就是审美的人生。你们呀,包括我妈,都是瞎操心乱起劲,妖妖这一辈子活得舒坦着呢!”
依桥的妈妈又催她们去吃点心,两个人这才一前一后踩着木楼梯“笃笃笃笃”地下去,空留着夏日的微风吹起阳台上的白纱窗帘,兀自拂拭沙发的扶手靠背、淡绿色的美人鱼落地灯,又慢慢滑落下去……
那一年,她们十九岁。
上海,纯真年代
青春是什么?青春是色迷迷的,青春是做音乐做美术,青春是年轻人浪费的东西,是一个做什么也快乐、说什么也真诚的阶段。
《六楼后座》
越女采莲秋水畔,窄袖轻罗,暗露双金钏。
……
雾重烟轻,不见来时伴。
欧阳修《蝶恋花》
永惠的母亲当年是个美人,当时追求她的人不少。但后来她选的人,也就是永惠的父亲,生性懦弱,混了一辈子,到头来还是个小职员,因此,永惠的母亲怨怼了一辈子。
女子生得太美了,在俗世里一染,心多半就安静不下来。年轻漂亮固然是一种资产,可也要在烫手的时候折现才管用,但到底能折成多少,这可真就难说了。最不好说破的是,女人还得煎着、熬着才能看得到自己跟的人到底有多大出息,对自己又终究是个什么心意。
永惠的母亲因她丈夫的碌碌无为,便把他素日的好都抹去了。她心下最不平衡的就是当初追她的另一个人,现在成了一家大出版社的社长,而那人的儿子又留了洋,回来开公司,风光荣耀得很。
女人怨恨自己嫁错郎的心理,就跟昔日同窗毕业后星散,各自像个走卒混在天地间,忽一日再聚,发现境遇竟迥然不同一样,而且越是见到那个发达得意的人,越是怪自己无能没时运。尤其到了老年,韶华已去,不平之心变得越发歇斯底里起来。
永惠不知悄悄劝了母亲多少回也劝不好,她有时真想大声问她母亲,当年做出选择的不正是她自己吗?难道不该为自己的决定负责吗?况且丈夫淡然温和,永惠大学毕业,永嘉考上了大学,一个作为妻子、母亲的女人的境遇,也不过是这样。那个什么社长夫人,难道就没有她的怨恨烦恼吗?
但永惠也不能多劝,劝多了,她母亲会突然把矛头指向她,说:“都老大不小的人了,还没有男朋友。吴阿姨的女儿小羊才毕业,就和她学校的外教结婚了,签证也已经出来了。吴阿姨以后有的是福可以享了。你看看你,到底要我操多少心呢?我这一辈子还不是为了你们!”永惠听到这种话,心下不胜烦恼,但也无可奈何,毕竟是自己母亲,再不堪,也只有各自走开,然而又能走多远呢?
永惠大学毕业后,在衡山路上的一间大公司做文员,手上的事情做了半年也就熟稔了。她发现其实这里头也不需要什么很强的智力或者个人的才能,更不需要创造的热情,只要认真细致就行了,而这,正是她的长处。
永惠的细致是出了名的。读书的时候,依桥在学校广播台主持“午餐音乐一小时”,拉永惠去帮忙。依桥喜欢在每一首歌的前奏里说话,因而她的话成了配乐散文,话音落,歌声起,正正好好。但依桥是个粗枝大叶的人,懒得细细计算时间,因而很少能达到她理想的效果。所以永惠就帮她把要放的每一首歌听一遍,逐一记下前奏和过门的时间,好让她掐着时间说话。
永惠呢,她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还挺爱做这事的。那些盒带、CD多半是依桥家里的私货,也有她和她姐姐依苓翻录的或买的,也有她们让台北的姑姑买了寄来的。永惠在家里很少听音乐,一家人围着吃饭的时候总是听电台里的评书,《杨家将》、《七侠五义》、《夜幕下的哈尔滨》、《凯旋在子夜》……几乎成了永惠和永嘉夏夜晚饭纳凉的背景声,也是她们童年和少年的背景声……那些个“轻罗小扇扑流萤”的背景画里,还有父亲教她们念、听她们诵《唐诗三百首》、《白香词谱》、《元人小令》的情形。
永惠是在依桥那里始知流行音乐的,那本朗朗上口的《流行歌曲101首》被她们翻来覆去地唱着。那些悠扬清新的台湾乡村歌曲,那些歇斯底里的北京摇滚……依桥的口味杂,永惠也就跟着乱听一气。永惠搬家的时候,从她的黑皮日记本里飘出一张信纸,她俯身拾起来,展开,勾着头一看,不禁痴痴笑起来。边上的永嘉凑过来看,见绿条纹的信纸上工工整整地写着:
《Lady in red》Chris De Burgh 19秒/11秒
《纸船》张国荣
《出塞曲》张清芳
《Dance me to the end of love》Leonard Cohen
《小妹》罗大佑
《孤独的人是可耻的》张楚
《Je l’aime mourir》Francis Cabrel
《老情人》吕方
《落花流水》蔡琴
《Field of gold》Sting
《虎口脱险》老狼
《雨夜花》齐秦
《Words》The Bee Gees
永嘉听过姐姐后来买的《Lady in red》,她也很喜欢那首歌,反复听过许多遍,记得是中规中矩的长度,因而看不懂,问是什么单子。永惠笑着说:“这都是读书的时候帮依桥听的,她那时做节目,喜欢掐着前奏和过门说话。那些誊清的单子都给依桥了,这张还没听完,不知怎的就夹在日记里了。”永嘉也笑道:“咦,这是什么古怪的习惯,难道在歌词里说话就不好听了?常人多是边做事边听广播的,谁又听得那么细了?”
那时依桥家住得离学校不远,所以不常在寝室里睡。但她喜欢和永惠说话,有时永惠躺在上铺看书,依桥就搬个凳子来,站在凳子上,拢着手趴在床沿和永惠说话,嘀嘀咕咕,没完没了。和永惠住同寝室的小雨、可心和吴瑶开玩笑说,索性在这里给殷依桥搭个铺算了,省得她再回家麻烦。永惠有时候想,她和依桥投缘,大概是因为两个人在进校第一天被分在一桌的缘故。
依桥喜欢看小说,家里有许多这样的书。永惠从她那里陆陆续续地借着看了不少,像什么博尔赫斯、夏目漱石、普宁、夏多布里昂、菲茨杰拉德等她以前都没有听说过的作家。永惠借了书细细读下去,倒也觉得怪有意思的,因此打发了不少午后的慵懒时光。
依桥的姑姑来大陆探亲时带了不少片子,其中有《饮食男女》、《恋恋风尘》、《牯岭街少年》、《蓝风筝》、《海上花》……她们在依桥的小房间里拉下窗帘,看了又看,也说
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心下觉得好。
永惠觉得依桥家里的这些音乐、书和片子像是一只隐隐发光的宝贝盒子,把她吸过去,吸进去。最妙的是,虽然依桥平时嘻嘻哈哈、唧唧喳喳的,但在她静默的时候,也能从她身上见到这种隐隐的光。
永惠个子不高,小脸庞,眼睛又大